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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风画扇
鬼这一类最是顽固难缠的,不是生前怨愤难平,便是死后孤寂无冢,日夜不忘寻几个活人来祭奠自己的痛苦不平。幸而我并不在活人之列,也无惧怕,只把薄被往身上裹了裹,翻到内侧继续闭目养神。却看见娃娃仰躺在里侧,仍睁着一双眼睛,那瞳孔却泛着莹莹的绿色。我虽是见惯了兽眼,但也没料着花妖与凡人的娃娃能生出这么双眼睛来,委实惊了一惊,方定下来,与他理了理薄被,拍拍他的小身子,哄他睡去。娃娃歪过头来看看我说:“青……外面……”
他素来话少,我也没教他如何唤我,难为他今日字正腔圆说了个“青”字。我再摸摸他小脑袋,安抚道:“莫怕,那畜生只吃生人,吃不到咱们头上,且睡了便是,青姨在这里呢。”
娃娃那表情似有疑意,终究是没说话,只闭了眼靠在我身侧。我正迷迷瞪瞪要梦见碧水池子,却听见外面一人哭号声:“救命……有鬼……快来人呐……来人啊!”
我待要不管,却听那人越喊越凄厉,凡人的恐惧、怨愤、无助一一渗透在凄惶嘶哑的喊声中。罢,我佛慈悲,即入了这个门便做一件好事罢。
我取过枕头底下的龙泉,掀开被角下榻去,却被小娃娃拉住了衣袖,他睁着那双幽幽的绿眼睛看着我,只是不出声。
我忙安抚道:“娃娃乖乖在这里,青姨出去看看,莫怕。”他听了只是摇头,换两只手捉住我的衣袖,双眼定定瞧着我,丝毫不放的样子。
外面那人的喊声朝远处去了,越显微弱。我怕去晚了,救不得他,只得急急去掰娃娃的手,触手冰冷,我一怔,抬头看他。木叶花草虽不温热,到底是活物,不至于冷寒至此啊。
娃娃触到我的手便松开了,望着我说:“青……莫去……”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幽幽凉凉,低低浅浅……
我心下虽疑惑,终究担忧那凡人的性命,使个破空诀赶到前面去,见一个男子衣衫不整、蓬头乱发,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在旷野里往前跑,连鞋子也顾不得穿。后面隔着两三丈远,幽幽跟着一个女鬼,穿着殓服寿衣,额上系着白带,双眼紧闭、面若金纸。
我跳到中间,隔开二人,与那女鬼道:“前世浮沉皆是梦,何苦伤人性命?”人有人话,鬼有鬼语,我在百鬼窟时,虽学得两句,到底不熟稔。幸而这女子死后未久,人话也并未全忘,慢下速度,似乎有话说,及至到了面前又绕开我去追赶那男子。
那男子见有人来拦,便就地坐倒喘气,话也说不上来,女鬼飘上前时,男子气刚定,抬头见了,忙站起来就跑。
男子先时跑了许久,现下气力已尽,渐渐落后,那女鬼随在后面,伸出两手,露出尖尖的长指甲来,眼看要掐住男子,我忙上前,拿龙泉去隔开。
男子也有所觉,极力跳开又躲得远远地。女鬼十指如钩,尽数没入剑鞘内,发出咯吱的尖利响声。我心疼宝剑,吐出舌头,嘶嘶道:“这般心狠手辣,毁我爱物至此,究竟是何缘故?”
女鬼也不答言,便要双手用力,拔出指尖来,四围寒风阵阵,枯木树叶都瑟瑟地往下掉,杂草断枝随风乱舞,可惜女鬼的双手便如长在那剑鞘上一般,纹丝不动。
我那剑鞘上缠的是西湖底最轻软坚韧的碧丝水草,女鬼便是再使上十分力气也决计拔不出来。她试了许久,也不见起色,竟超我发起怒来,甚么落叶枯草不要命的往下掉。周围回荡着她桀桀得怪叫,原来她忘记怎样说人话了。可我却没忘记怎样听鬼语,她不住喊着:“负心人呵,负心人呐……”桀桀声渐渐变作嘤嘤的哭泣声,呜呜咽咽,好不凄凉。
可恨之人果有可怜之处,本想一剑了结了她,现在又不好动手了,我一手执剑,一手指了指躲在远处探头探脑往这里看的男子说:“这便是那负心人吗?”
女鬼一怔,茫然摇头。我道:“那你杀他作甚?”
女鬼桀桀冷笑着:“杀尽天下负心人,杀尽天下负心人……”语罢“咔”的一声,将剑鞘折开两截,扔在地下,飘飘荡荡又往那男子而去,口中喃喃念着鬼语,甚为可怖。
男子见那剑鞘折断,早唬得发足狂奔,我只得跟在后面,且行且劝。无奈从人生八苦讲到因果轮回,那女鬼理也不理我,犹自念着杀负心人……
我见启明即现,天色将明,便放下些心道:“天也快亮了,你追了他两三里路又是何苦,不若回去寻你那负心人罢。”
女鬼忽地回过头来恨声道:“我情愿染尽血腥,出一口胸中怨气,也不要放下屠刀,含恨九泉,成仙成佛只是诳人,你久在山林湖沼懂得什么?”
我见她不再追,便只道她碍着东方即明,也回身准备回去,哪只刚背过身去左肩上便一阵剧痛,只看见前面无根指甲齐齐穿过,泠泠滴着黑红的鲜血。我忙拔出龙泉回刺她,女鬼飘飘躲过,她抽回指甲阴森森道:“你三番五次阻我,也不是好人,我要挖了你的心肝儿吃才能解恨。”
我肩上一阵一阵的只是疼,左手握着的半截剑鞘也被顺着手臂淌下来的血染红了。女鬼展了展十根手指,又往我飘了过来。
我不由叹气,大风大浪也经过了,却在这阴沟里翻船,当真是丢人的紧。看来这女鬼怨气已深,苦海无涯,她却是回不得头了。右手凝住气劈将过去,哪知晓女鬼虽是飘来荡去,行动却极为灵活,总是堪堪躲过剑锋。
我本来便是陪她玩上三年五载也不妨事的,只是那五个血窟窿不住往外淌血,不一会儿我便胸闷头晕,眼冒金星。
女鬼五爪尖锐,舞的得心应手,我行动缓慢,躲得甚是狼狈,幸而身上裹的这件两百年前褪下来的蛇皮还算坚硬,不至于伤得太重。
终于,云彩里透出一线光明,慢慢散开,普照大地,我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爱小金乌,女鬼见了光,僵立在原地,马上像课木桩一样硬梆梆倒在地上,不见动静了。唉唉…………真是冷啊,多想爬到树上晒太阳啊………然后我就梦我的碧水池子去了。
梦里很轻软很舒适,池子的水竟是冰凉冰凉的,水珠子滴下眼角,流过脸颊,一直淌到左肩上,带起丝丝的疼痛,又留下清凉的冰爽。这水珠子仿佛有自己的意识,回流到嘴角上,流连不去,丝丝麻痒伴着阵阵凉意,我瑟缩了下,睁开眼睛。
咳咳……趴在我身上,睁着大大水旺旺眼睛,拿嘴巴蹭着我的是,是花妖家的娃娃?
娃娃马上摇摇摆摆爬下来,乖巧的坐到床里侧说:“青……”
我转头四周看了看,我仍躺在原先那张床上,摆设跟人都和我出去时一样,不见女鬼。我勉力坐起来,肩上很疼,其他地方的小伤也有些疼,看来……并不是做梦。
我转头对用小胳膊扶着我的娃娃迟疑的问:“你……背我回来的?”
娃娃点头又摇头,小胖手指头一戳一点,床头柜便浮了起来,稳稳飘在半空。我睁大了眼,点点头,示意他放下。这隔空搬运的法子我是用了几百年才领悟出来的呢,有娘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啊,这带过封魂珠的孩子更是不简单,妖二代的先天优势,跟咱白手起家的天壤之别啊。
我又问:“那畜牲呢?”
娃娃竟目露凶光,见我看他又回复乖巧样子说:“没管……抬回……棺材”
我终于发现,娃娃说话的声音与孩子的娇嫩清脆相差甚远,而提炼语句精华的功能又极为超群,夜间的绿瞳,遍身的凉气……我边想边细细打量娃娃,这究竟是个甚么品种呢。
娃娃见我不住看他,羞怯怯的说:“青……”
我发觉这孩子也从不叫我姨,梦里的大致行径又不成个体统,虽则我不大理会这些,可到了凡人地界总是要有个凡人的样子。
我说:“以后要叫青姨,我和你爹爹妈妈才是一辈儿的。”说罢摸摸他绒绒的小脑袋。
娃娃扭了脖子,生气?不管他。
我又躺了半刻,觉着伤口不怎么疼了,便下了地,以水画圈作个水镜,扯开衣襟看伤。肩上只留下五个窟窿的粉色痕迹,没有伤口?!我就是十全大补万年不死蛇,肉也不能长这么快。脸颊,额头的抓伤也都淡得只留下一点痕迹,不仔细还瞧不出来。这……我照照,这也好了,再照照,那也愈合了……咦?
茫然回头,那娃娃站在床沿上踮着脚,看镜子看得正入神。我收了镜子,倒回脸盆里,一步步慢慢走回去:“娃娃,是你作的怪?”
娃娃低下头去,小声怯懦着:“珠华……”
……嗯?
“不是娃娃…是…珠华。”抬脸看我,又迅速低头。
害羞什么?原来……我拢好衣襟。做妖的竟做到这份儿上了……唉,别看他小胳膊小腿儿,也有三四百来岁了,又是早慧,不省油啊。
“咳咳……罢了,华儿我侄,这伤你治的?”
珠华睁着大眼睛,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
“怎么治的,好这样快?”
珠华低头,又摇头,用那低低浅浅的声音说:“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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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以为,聊斋里最可怕的是尸变,虽然短小,但戛然而止,惧意经久不散,难为他那么几个字,描绘得活灵活现。最重要的是,画皮里遇到鬼是有个道理的,王生贪图美色。可尸变里的几个过路人辛辛苦苦经商,也没犯神马错哇。新丧的女鬼又为何要半夜害人呢,一害就仨,为追着害人,跑了那大老远的路,难为她的小脚。这里我借一借这女鬼,姑且认为他是被负心人害的吧……粗鄙莫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