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妖那些年

　　千年后的人世有一类女子叫做小三，甚为众人不齿，但又风行一时，所向披靡。我知晓六道三界都有按排行取名字的习惯，假若恰好行（hang）三，唤作小三也无可非议。譬如显圣真君小名就唤作二郎，他妹妹自然便是三娘。本朝有个名妓玉堂春，原来就叫苏三。因此我那时候便大约明白沾了“三”的都不是样好东西，要么便上天入地的斗法厮缠，要么就牢狱刑房的日夜折磨，最终不论是儿女团聚还是破镜重圆都没什么大意思，还不如我西湖边柳树下纳凉吹风的好。

　　因此现下见了手心里那珐琅五彩团花盒便如见了声甜如蜜、满身贵气的五方神女之首阴神玉女娘娘一般，半点纳为己有的心思也没了。奈何九王恩威并用、软硬兼施，只好千般为难、万般无奈的收入怀中。

　　我拿了盒子探入怀中，却碰到一样冰凉软腻若丝绸的东西，正回思是个甚么物件，便觉指尖刺痛，手一抖，那胭脂盒子便跌在地上，碎做两半了。我也顾不得去捡拾，急着摊手看伤处，见创口微小，正往外冒血珠。

　　九王见了忙捧了我的手放在嘴边，张口含住伤处。那温热柔软的口腔壁触在指尖上，就像雪天里裹了层棉絮，叫我猛然间生出一股温柔情愫来，本要抽离的手便没有动。九王轻轻吮着伤处，一双狭长黑眸朝上看我，倒有些坚定亦或狡黠的神色在里面。

　　本大王在山水间惯了的，等闲便不会做那等小女儿娇弱的情态，即便心里有些柔软缠绵的意味，终究也只直愣愣睁眼回看着九王，更没有躲避的意思。九王的黑眸略略眯起些，瞧着便让人觉得不妙，果然指上酥麻，那处被轻添慢咬，酥酥痒痒得叫人发颤。

　　我惊道：“呃……”然后便收了声，且羞且恼盯住他看。
　　九王便张口放了我的手，一副正经样子说：“日后可要小心些，怀里放的甚么利器？”

　　我这才想起那扎人的东西多半是珠华这朵酸花，我怎么不知道石蒜这东西还跟蔷薇一样还会长尖刺呢，他茎上光滑，分明连叶子也没有半片的，定是酸出来的无疑了。

　　九王是阴间之主，法眼昭昭，看出来是珠华便不好了，忙转身避开敷衍说：“怕是平日放的暗器匕首之类，我日后小心些便是了。”一面说一面把衣襟裹严实了，以防九王看见。

　　九王却从后拉住我，揽入怀中说：“小青，盒子碎了可怎么好？”我听他语态仍是温柔，却也怕是怒极之兆，忙说：“岁岁平安，好彩头。”一面又回头去看九王脸色，见他面无表情，忙接着正色说：“破镜尚可重圆，覆水亦能再收，我速速请人将它修好便是了。”说着便蹲下身子拾那已然分作两瓣的珐琅五彩盒子，看时盒身碎成大小两片，还布满碎纹，里面盛的胭脂洒落一地，便如林花谢了春红，好不凄美迷离。

　　我抬头观九王神色，怕他可惜胭脂，便掏了帕子出来将胭脂聚拢包起，难免有些四散在周围也顾不得了。九王也随我蹲下来，从我手中接了那胭脂说：“脏了不能用了。”我忙道：“即便不擦，摆着看也好。”

　　九王这才露出笑来，一把夺了那碎盒子说：“这是昆仑岛制的东西，必定还得昆仑岛的人才能修，还是我叫人去修，你只管摆着看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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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我半推半就上了鬼船，飘飘荡荡扶摇而上九天，自然是我扶着九王他老人家，且轮不着我摇头论短。其实我不羡英雄，只爱美人，九王他英姿伟岸、气宇轩昂，显然与娇滴滴、柔弱弱的美人相差甚远。我左看右看都觉心里堵得慌，何况阴神玉女娘娘去拜会九子鬼母前留下个得力丫鬟，名唤做婆娑的，日夜在九王身边盯梢，防着那些狐精鬼魅把九王勾走。

　　但我知道小三这样东西是墙遮不住，话淹不死的，譬如现在我正战战兢兢低头扶了鬼王的左臂踏住那五彩云头径往凌霄宝殿而去。一旁便上来个娇媚女子，翠绿抹胸、素白纱衣，行动间花香袭人，袅袅娜娜、娇娇俏俏，确有个美人的样子。但见娇美人，一手托着茶盘，一手把我往后一挤，便扭着柳条般小腰肢到了九王跟前。

　　我心下叹口气，忙往后侧了侧身，以躲避美人随风四散的“熏陶”。我叹气并非为美人挤了我，想九王他神力非凡，便是九头牛也斗不过他的力气，偏要我受着婆娑丫鬟如猫盯耗子的凶狠眼神扶着他一路走，当真冤孽。我若趁此良机脱离婆娑丫头的眈眈虎视倒也可惜可贺，奈何九王广袖下深藏的那只手早牢牢捏了我的手腕难以挣脱，我唯有侧一侧身，借娇美人避一避风头。可叹这仙子如花美貌，皆付与妄想痴念，可惜可惜，不由我叹气啊。

　　美人刚站定了苏苏软软说一声：“小仙织霞……”便被婆娑一个眼刀摄住了魂魄。不错，这得力丫鬟并不是平日里端茶送水的等闲丫鬟，而是玉山修了百年的神姬鬼妾，但凡一眼就能把人心识破，叫他三魂俱失。

　　要问这打进南天门一路来的“小三”前赴后继都给摄取魂魄、了此仙道了，偏我这准小三还安安稳稳，全须全魄地扶着九王是甚么道理么。只因我是个伪小三，心里对九王半分邪念也无，婆娑自是办法，便是盯死了我，还是活蹦乱跳一尾小青蛇。只是时时刻刻被人检视总觉浑身难受，也不知九王如何安之若素，泰然自若的与路上众仙寒暄，一面又潇洒入了筵席。

　　我站在九王左手侧倒酒，婆娑便站在九王右手侧盯人，幸而宴上入得正堂席位的俱是道行颇高的上仙。女上仙们见多识广，自持身份，对九王都视而不见。即便有几个年岁尚小的，也并不胡乱窥探，只端端正正坐着，很有一番道理。

　　唯有首座上一个头插银月辉的女子双目灵动，左顾右盼，倒觉十分的娇俏可人。堂上正中是西王母的座位，嵌着大块的映翠美玉，又有红珊瑚扶手交辉，紫雾缭绕、仙气袅袅。然而即便西王母再驻颜有术、仙根深厚，也断不会这样年轻。

　　我心中正猜测着，便见孔雀羽屏风后转出数个着霓裳的婢女，接着又跟出四只只三足、青辉的大鸟，盘旋在头顶，十分好看。最后才走出个宽袍广袖的贵妇人，那妇人仪态雍容、典雅端庄，紫晶扁方挽着乌黑云发，发髻上簪着玉色的时新花朵。我闻着味儿，便知刚从枝头采下未久，却认不出是个甚么花，只觉妍丽非常、异香扑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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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时那年轻女子便上前挽着贵妇的手臂道：“母后。”我方知贵妇是西王母，而那清新灵雅的女子则是八公主尚贤了。四座众仙见主人到了，都停下觥筹杯箸，齐齐看向西王母。

　　王母携着尚贤公主的手笑着来到座前说：“今日是我儿尚贤的生辰，邀众位仙友来此，一为同乐，二为借福，三么，却是小女年已五百，要招一个乘龙快婿做东床。”

　　此语刚落，清虚大殿上便如落入了沸水锅里，直比我当日炸恶鬼的景况还要热闹十倍。啊，我炸恶鬼时，鬼神凄厉，哭嚎声震天，更兼鬼差呵斥怒骂，油锅沸腾，冷水降热之声，十分嘈杂。今日虽无哭嚎怒骂声，但惊叹激动之声不绝，交头接耳者众多，绝不比下油锅逊色。

　　我小声叹道：“怪不得今日席上女仙恁的少，年轻公子这般多。”婆娑本是不屑搭理我的，今次却冷声接道：“哼，她堂堂公主却拿寿辰的由头来招夫婿。”我知晓婆娑极是衷心侍主的，自打阴神玉女嫁于九王后，旁的女子只要有一点想与九王成好事的意思，便要给婆娑一眼盯死，难免道行高盯不死的也要贬做尘土唾弃良久。我近日便深受此苦，不知为阴神玉女有婢如此该哭还是该笑。

　　九王向来是不管婆娑的，不管她盯死还是盯活人，都推去阴神玉女那边了事。这次却正色转脸过来说：“婆娑。”婆娑听见方低头认错，可见尚贤公主非同小可，正是王母的心头肉、眼中宝。

　　席间琼浆雨露、龙肝凤髓我是见也没见过的，美酒佳肴更是不要钱的往上端。略略动一点便有撤下换新的，只能狂叹天界气派非同一般。

　　王母宣布要招女婿后，便公布了一系列挑选规则和方法，我眼里看着那些个奇珍异味，半个字也没听进去，也浑然不管上面的笔试，只管偷摸了酒菜往嘴里塞。九王看见，非但不拦我，还帮我挑了好菜色拿到我面前来。我本是记得要带一份回去给姐姐尝鲜的，奈何今日穿的箭袖束腰紧身袍子，没一点藏菜的空余地方，只好我代姐姐吃了。

　　酒正酣耳正热时，却见底下席间小丫鬟朝我挥手，原来这清虚殿甚大，用水晶帘幕隔开上下两席，上席离首位近，坐的都是青年才俊，临风玉树；下席离首位远，坐的多半是苍苍老者和妇孺女子。我见了那小丫鬟，细细一辨却是小鲤鱼水成文，他身后不远处一老一少，老的赤眉金甲、老当益壮，正是钱塘君；少的素衣窈窕、宝钗斜瓒，便是应灵潭龙女九娘子。他二人手内拿了酒杯，遥遥向我一举。我忙在席上寻了盏点青苍苔石的玉碗，满满倒了酒往下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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