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者

　　接下来的半个月，除了要给扬扬办各种手续需要资料外，季涵和方旻依约没有再去打扰杨达程和杨阳最后的相处时光。虽然内心焦灼，渴望儿子早日归来，季涵也在方旻的劝说下慢慢平静下来，理解了杨达程作为孩子养父这六年来的不易和这最后一段时光对他们的重要。

　　季涵终于和早早透露了家里即将添一名新成员的消息，儿童房也进行了进一步的改造。玄关的鞋柜里多了一双小拖鞋，碗柜的上层多了一副新碗筷，卧室的衣柜里多了很多新衣服。扬扬还没来，家里的各种摆设就显示出这是四口之家的模样。一家人的期待与渴盼，尽在不言中。

　　两个星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似乎也就是眨眨眼的功夫，就到了约定好的日子。杨达程守信的打来电话，说会把阳阳送过来。第二天儿子就要回家了，头天晚上，季涵和方旻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诶，季涵，你说，我们这样会不会不太好？”方旻的头枕着季涵的胳膊上，微微侧过脸，和他说了这么一句。

　　“什么？”

　　“就是...这么突然让孩子融入新环境，会不会太难了？这之前我们和扬扬几乎没有接触呢，他会不会觉得陌生啊？”

　　“嗯...会有点吧，如果有时间，我也想先等着孩子接受我们了，再把他接回来。可是我真的有点等不了了，就怕夜长梦多。”

　　“嗯，我也是...可是就怕这样孩子接受不了...”方旻一手撑着床面翻过身来，侧躺着把手臂搭在季涵身上，“我们也应该带孩子去到处走走，逛逛公园，买买东西什么的，熟悉一点比较好吧？”

　　顺势把人搂进怀里，季涵拍拍他的后背，手掌下滑覆在他抵着自己的圆隆腹部上，“别多想了，扬扬从小就和你亲，慢慢会接受我们的。”手下的皮肤颤动了一下，他连忙用温热的手掌去安抚，“你啊，这一个月不知道瘦了多少，想想你肚子里还有个小的呢。”

　　“嗯...也是，这几天疏忽这小家伙了。他最近倒挺乖，没闹腾过，比早早那会儿不知道安生多少。不过，他最好别吃大哥的醋，呵呵~”

　　方旻的精神头一晚上都很好，季涵几次劝他合眼睡会儿，他应下没几分钟，就又蹦出问题来。季涵想他这大概是因为儿子要回来，心里有些焦躁，劝也劝不了，只能陪着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熬过黎明前最黑暗的夜，体力下降不少的方旻终于沉沉睡去，季涵打了个哈欠，也合眼小憩了一阵。

　　第二天早晨，当两人站在小区门口等着送儿子回家的车的时候，脸上都挂着两个浓浓的黑眼圈。

　　正午之前，伍旭阳的那辆凯美瑞终于在两人期盼的目光中驶进了小区大门。杨达程和伍旭阳从车上下来，和季涵方旻打招呼。杨达程一向不注重仪表，今天更是有些蓬头垢面的感觉，青色的胡茬爬满他的下巴，脸色也有些发白。

　　他的心情，季涵多少能够体会。

　　从后备箱里提出来的旅行箱就是扬扬的行李了，一个人一个箱子，再没有别的东西。

　　扬扬并没有表现的很兴奋，好像还有些不满的情绪，眼神每每飘到杨达程身上，都带些怨怼。季涵不知这半个月杨达程是如何和儿子沟通的，只希望孩子不要太排斥回家和这两个“新”爸爸。

　　季涵搬着箱子，几个人上了楼。进了家门，方旻连忙端出茶水饮料来摆在茶几上，显然儿子从见面到现在的一言不发让他很是忐忑不安。

　　“阳阳，过来，这就是你的爸爸，呃...还有另一个爸爸。”杨达程扯着扬扬的衣袖，给他指指季涵还有方旻，可小男孩却低着头不愿看，“我不知道你以前怎么叫，是叫大大还是什么的，反正都是你爸。以后你就给这儿乖乖待着吧。”

　　可能是对大大这个称呼有那么些许的印象，扬扬抬起头，目光扫过坐在一旁的季涵和方旻，却仍旧沉默。

　　“这孩子跟着我，没学啥好，臭毛病倒是一堆一堆的。那个，你们多说着点吧。他的东西我拾掇拾掇都装那个箱子里了，应该也没啥漏的了，有缺的话，你们给他买新的吧。”

　　“嗯，您放心。”季涵点点头。

　　“叫人啊，在家的时候你这秃小子不是还嚷嚷着不要跟我过，要找亲生爹妈么？”杨达程抬手在扬扬后背上拍了一把，“这亲爹站面前儿了，你咋不吭气儿了？”

　　扬扬扭过头，恨恨的瞪着自己的养父，呼哧呼哧的喘气。

　　“行了吧，瞪我能瞪出个什么！把你送到了，我就走了，在这儿安生着点儿，别还跟原来似的，成天就知道捣蛋！”杨达程站起身，最后揉了揉扬扬的头发，却被仍在制气的扬扬躲开了，无奈的笑了下，“臭小子！走了！”

　　杨达程起身往外走，扬扬却仍旧坐在沙发上，赌气一样忿忿的不去看他。不知道杨达程是怎么和孩子沟通的，看样子效果并不好，方旻走过去，轻轻拍拍他的肩，“扬扬，你杨爸爸要走了，我们去送送，嗯？”孩子仍旧不予回应，方旻揽着他的肩，稍稍用力，带着他往门边走。

　　“行了，你们也别下去了，方旻身子也不方便。扬扬可能还有点闹情绪，你们安抚安抚吧。”伍旭阳朝他们挥挥手，和杨达程往电梯间走。

　　“还是一起下去吧。”季涵回身把门带上，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对杨达程说，“那个，杨先生，有空我们会带扬扬多回去看看的。”

　　“嗯？还是别了吧。最近也别再见面了，让这孩子好好适应下，我这边...也有点事。等他安下心来了，再说吧。”

　　下到楼下，杨达程就不让他们送了。车子在小区门口停着，他们两个就步行往外走。回身之前，杨达程走到扬扬面前，蹲下身，把小家伙脸上的脏东西用手擦掉，“小子，别想我，也别想着再回那个破屋子去，安安生生的跟着你亲爸过吧，好好的。”

　　“谁稀罕你！”站在方旻身前的小家伙倔倔的回嘴，偏到一旁的脸上有些情绪在不屑的掩盖下悄悄蔓延，“你不要我，有人要！”

　　“得，你这小兔崽子，走了！”杨达程站起身，冲季涵方旻点点头，和伍旭阳一道转身离开。

　　“路上小心。”

　　那两人往小区门口走去，别过脸的扬扬一直气呼呼不肯转头，甚至连句“再见”都没有。方旻双手搭在他瘦削的肩膀上，感觉到他的肩头随着每一次呼吸而耸动。

　　“扬扬，和杨爸爸说再见吧。”

　　那孩子别扭的很，六年的情分，他是肯定不能忘的，可偏偏就是要在这最后的时候闹情绪。

　　眼见着那两个人影越走越远，再一拐弯就要没影儿了，小家伙终于绷不住了。

　　“爸！爸你回来！”突然大喊一声，瘦瘦小小的身子从方旻手下逃脱出去，朝着那人离去的方向飞奔了过去，“别留下我！爸爸！”

　　方旻愣了一下，季涵连忙跟着跑过去。跑到小区门口，杨达程和伍旭阳正要坐进车里。大约也是听到了扬扬的喊声，杨达程的动作停滞了一下，但并没有回头，反而更快的弯腰钻进车里。

　　“爸爸，爸爸！”扬扬奔过去，扒着车门，季涵跟过去，看孩子脸上已经有泪珠滑落下来，小手在车门上用力拍打，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爸爸，我没有不喜欢你，你别丢下我...呜呜...”

　　车内的杨达程低着头，一眼也不朝外看，伍旭阳推推他，他很烦躁的拂开他。季涵看到伍旭阳叹了口气，看向自己，示意自己把孩子抱开。

　　也是了，长痛不如短痛，这要是再推了车门出来，他们今天怕是就走不了了。

　　分开吧，既然是迟早的。

　　季涵狠狠心，拦腰把哭喊着的扬扬抱起来，伍旭阳朝他摆摆手，车子便驶出了小区大门。

　　“爸爸！爸爸！你别不要我啊，别啊！啊...”被季涵抱起来，扬扬扑腾着双手双脚不停挣扎，眼泪爬满了整张脸颊。“你放开我，放开我！我要爸爸，要爸爸！啊...”

　　孩子哇哇的哭声在略显空荡的街道上扩散，听得人揪心。

　　他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奶娃娃了，季涵想要制住他也不那么容易，他在大力的踢打，让季涵有些担心会把他摔到，只得把他放下来，搂着他的腰不让他往外跑。

　　小车早已从视线里消失了，方旻不知什么时候也追了过来，两人站在马路口，听着满脸是泪的儿子哭喊着要找爸爸，心疼又心酸。

　　“走吧，回吧，别在这儿吹风了。”方旻拍拍季涵。

　　用了不小的力气扯着扬扬往家走，他竟然抓起季涵的手咬了一口。虽然被咬得生疼，季涵还是没有放开他，反而一把抄起他，抱着他往回走。

　　扬扬的手一下一下拍打着季涵的后背，腿脚也在踢打，甚至有几次踢得季涵有些上不来气，可是他说什么也不愿意再放开了。把这孩子弄丢了六年，终于找回来，就算他有再多的伤痛，自己也会用疼爱来安抚。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扬扬一路哭喊着被带回了家，大门关上，季涵哭声嘶哑的他放在沙发上。

　　扬扬是个大孩子了，他反抗的方式也不再只有哭，虽然没多大力气，逃不出季涵的禁锢，但却也不是幼年时期那样轻易就能被控制。只要季涵一松手，就扑到门边，企图逃出去。

　　父子两个对抗了很久，一边哭一边闹的扬扬终于被迫放弃了。回原来的家已然无望，他缩在沙发一角，不让季涵再靠近。那样子，像极了受伤迷路的小兽。

　　不顾季涵的阻拦，方旻走到沙发边上，试图把仍然在掉眼泪的扬扬搂进怀里，却同样被他推开来。

　　扬扬力气不小，两手用力按在方旻的肚子上，看得季涵惊出一身冷汗。方旻却不以为意，又一次执拗的揽住小家伙的肩头，“扬扬，来，让爸爸抱抱。”

　　“你不是我爸爸，我要我爸爸...”

　　“不，我就是你爸爸。”方旻格开季涵的劝阻，执着的一次次尝试，“你小的时候，我就是这么抱着你的，只是，你不记得了...”

　　“你不是我爸爸，不是...”

　　“我是的，你看，我们有一样的大眼睛，还有一样的黑色头发...我记得，扬扬小时候笑起来，脸颊上还有两个好看的小酒窝...”

　　扬扬的推拒一次比一次无力，渐渐的，终于放弃了抵抗，被方旻搂在了怀里，一下一下的抽噎。

　　“我记得扬扬小时候最喜欢吃山楂片了，还喜欢大大蒸的鸡蛋羹...”

　　又哭又闹了一上午，扬扬趴在方旻怀里，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大概是哭累了，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小人儿就闭上了眼睛。

　　把他的身子抱起来放在腿上，方旻像抱小婴儿似的把扬扬搂在怀里，季涵拿了毯子过来，把他的身子裹住，只露出头来。

　　扬扬的头靠在方旻的大臂上，依靠着他，两条小腿垂在沙发上。小家伙睡梦里还在耸动着红彤彤的鼻头，方旻低头专注的看着他的睡颜，一手在他后背上缓缓的轻拍，嘴里轻声哼着有些忘词的儿歌。

　　季涵在方旻身边坐下，倾过身子，看到他臂弯里的扬扬沾着泪水和鼻涕的小花脸。他用温水摆了毛巾，拿过来，轻柔的帮小家伙把脸擦净。

　　“他在害怕呢...”方旻突然轻声说出这么一句。

　　“嗯？”

　　“他很害怕，我们对于他来说，太陌生了。突然离开最亲近的人，他怎么能不害怕呢...”

　　方旻叹了口气，低头看着沉睡中无比乖顺的儿子。

　　“要多久呢，我们才能再变成他最亲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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