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者

　　混乱的一天终于结束，坐在从公司回家的车里，季涵以手抚额，微闭着眼睛，把车窗外嘈杂的街市隔绝在外。

　　正是换季的时节，马上又要迎接六一儿童节，千盛公司旗下的百货公司和主题公园都在策划促销活动，自从代替祁浩伟接下千盛这份家业至今，已经四年了，这些大大小小的公务对于季涵来说，虽然已经不算是棘手的难题，却仍旧不能说处理起来轻车熟路。可是相比前几天发生的那场闹剧，书桌上好像永远也批阅不完的文件反而显得容易很多。

　　轿车在紫澜轩小区内停下，季涵走下车，眼睛不自主的抬头望向楼上。

　　复式楼上，点点灯光，金黄的台灯，莹白的灯管，明亮的吊灯...可没有一盏是为自己而亮的。打从三年前的那场灾难之后，上天就连他偶尔抬头望到自家亮灯的惊喜都没收了。

　　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季涵向楼上走去。

　　推开自家的大门，迎接忙碌一天的季涵的，只有满室的黑暗，和墙上挂钟滴答的走针声。

　　在玄关处拨开吊灯的开关，季涵回身关上家门，换上拖鞋，走进屋内。每个屋子都绕过一遍，季涵把家中所有的灯都打开。

　　站在客厅里，被暖融融的光线包围，心却总是冰冷空寂的。面对超大的平板3D数字电视里晃动的人影，季涵却觉得内心空虚。四年来第一次对着经济新闻无法定下心神，季涵随手关掉了聒噪的电视，却拿起立式音响上的相框。

　　相片里是一个男人，白茫茫的雪山为背景，那个男人身穿湖蓝色登山服，双臂向天，做出胜利的姿势。他戴着毛线帽和登山墨镜，一张帅气的脸庞被冻的通红，却又昭示着健康与活力。

　　他热爱登山，热爱探险，一年里在家中待的时间加起来不满一个月。他说，他的帐篷就是他的家。

　　这个男人，就是季涵的另一半，祁浩伟。而现在，或许应该说是，他曾经的另一半。

　　因为祁浩伟这个男人在三年前的一场雪崩中失踪了，三年过去音讯全无，在法律上，已经算是死亡人口了...

　　季涵的个人资料，婚配这一栏，从未婚，到已婚，再到丧偶，不过是五年的功夫。

　　而季涵的态度，从最初的不愿接受，到后来的被迫面对，到现在的淡然接受，也不过是短短三年的时光。

　　祁浩伟和季涵婚后半年，季涵就接受了子宫移植手术，再之后半年，祁浩伟提供了精子，两人开始尝试人工授精。谁也没想到之后不久，祁浩伟就葬身在皑皑雪山之中了。

　　祁家二老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季涵看在眼里，他一面委托专业搜救队继续寻找祁浩伟，一面独自支撑着千盛公司，与此同时，也没有放弃继续尝试试管婴儿。

　　由于人造子宫孕子风险性较大，法律在承认同性婚姻的同时，规定人工授精手术施行的条件是已婚，有配偶陪伴。

　　有没有人陪伴很难界定，但人是死是活法律上却很好认定。所以，三年，就是季涵可以接受手术的期限。

　　一次一次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季涵已然放弃了希望，为了纪念，他把最后一次胚胎移植手术预约在祁浩伟失踪整整三年后的那一天。

　　好消息是，他怀孕了，腹中有了一个孩子。

　　坏消息是，他不知道自己肚子里的这一个，是不是自己期待已久的那一个。

　　把相框放回原处，季涵走回卧室，在飘窗里的地毯上坐下。

　　有孩子的感觉，很不真实。不论是医生的祝贺，还是化验单上的加号，都没有让季涵有那种孕育新生命的悸动感。

　　倒是那个大男孩，比他还要兴奋几分。

　　干净到有些发白的运动服，柔顺的发丝，粲然洒脱的笑容，前几天诊室里的偶然碰面，是季涵第二次见到方旻了。第一次，是在酒吧里，祁浩伟朋友为他办的送别Party。

　　那天，季涵喝了很多酒，迷醉到把舞台上演奏钢琴的男人错认成自己的爱人。酒精麻醉了季涵的大脑，他只记得那个“祁浩伟”婚后第一次重新穿上黑色西装，拥抱了自己。他以为自己梦到了祁浩伟，梦到他对自己前所未有的温柔，他的温存，他的爱抚，都是自己一直向往的那样。

　　梦醒之后，季涵怀中是陌生的身躯，眼前是陌生的装潢，耳边是陌生的呢喃。他低下头，臂弯里沉睡的男子，面目的轮廓让他心神恍惚，可鼻尖翘起的弧度，嘴角上扬的角度，瘦削的脸颊，都让他内心慌乱。

　　胡乱的洗了澡，季涵把身上所有的现金都留下，在男孩醒来之前离开了那间小旅店。

　　本来想把这件事当做噩梦忘记的，却没想到噩梦里犯的错会扰乱了自己的生活。

　　伍医生说，这个孩子有可能是那夜癫狂的结果，而且可能性要大于移植手术成功的概率。也就是说，自己怀的这个孩子，很可能是自己不忠诚的铁证。

　　若是放在之前，季涵一定丝毫不犹豫的就选择流产手术。这个孩子的出生，可能一辈子都提醒着他，自己曾经犯的错误。

　　可是现在，季涵犹豫了。

　　这个孩子，有可能是祁浩伟留下的唯一血脉了。

　　让他亲手断绝这最后一点希望，季涵真的舍不得。

　　从十八岁那年对这个学长一见倾心之后，季涵已经爱了这个男人十年了。哪怕他爱旅途胜过爱这个家，爱雪山胜过爱自己，季涵还是舍不得。

　　透过明镜一般的落地窗，季涵望见了夜空中明亮的星辰。

　　哪怕希望只是寥若晨星，季涵也不愿意放弃。

　　起身走到床边坐下，季涵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摸出一张纸片。那上面有一串号码，还有一个名字，字体并不隽秀，甚至可以说笔法拙劣，只是从横平竖直的字形上，可以看出他的认真态度。

　　“方旻...”轻声默念那个名字，季涵心里奇怪，这么个在酒吧里工作的年轻人倒是有个挺文艺的名字。

　　用手机拨了那个号码过去，竟然是无人接听。看看表，十点了，季涵方才发觉自己的考虑不周，晚上不正是酒吧里忙碌的时候么，这个时侯他怎么会有功夫接电话呢。

　　编了条短信发过去约那人见面，季涵换上海蓝色的丝绸睡衣，躺在宽大的双人床上，独自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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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吧里窗明几净，提早十分钟到达的季涵坐在沙发椅上，环视着方旻推荐的见面地点。

　　大大的落地玻璃墙使得整个店面采光效果极佳，水果造型的卡通贴纸又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顾客的隐私，暖色调的装潢配上植物色彩的家具，让这间小店充满自然气息的同时更添几分轻快之感。

　　不自觉的低头看看自己的穿着，休闲西服配上丝质衬衣，即使是西装革履漫步于主题公园中仍不觉尴尬的季涵，此时却觉得自己这一身衣服，似乎与小店内的氛围格格不入。

　　“哈喽，你先到啦！”轻快的嗓音唤回季涵的神思。

　　季涵抬起头，一脸笑容的方旻已经走到桌旁坐下了。随手拉开紫色连帽衫的拉链，方旻扯了扯里面的白色T恤，“啊，外面好热，已经有夏天的感觉了~你捂这么严实，不热么？”

　　季涵没接话，只是看着这个年轻人招呼服务生点了两杯芒果汁。

　　“你一定没来过这里吧，我读师范时的同学推荐的。呵呵，这里的芒果汁味道很棒，营养价值也很高，你一定要尝尝，一定不会后悔的！”

　　方旻很热情的招呼季涵，似乎是刻意去忽略季涵脸上的冷漠。他并没有提起那件本该是他最挂心，也是此次约见目的的事，这样顾左右而言他的行为，让在商海中沉浮数年，见惯商场中尔虞我诈的季涵开始猜测他此举的动机。

　　当两人面前各放着一杯新鲜芒果汁的时候，方旻仍未有进一步的行动。

　　“你不知道我请你来的目的么？”季涵双肘支在沙发椅的扶手上，略微颔首，上挑着目光看着捧着玻璃杯喝果汁的方旻。

　　“嗯？不是孩子的是么？”对面的人停下来，揉了揉鼻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我怕一上来就谈这个，你会觉得不舒服...”

　　就这么简单？季涵显然并不相信。可他也不知道这个方旻到底目的何在。

　　“你喜欢孩子？”

　　“是啊，那天我去找伍医生，就是要咨询试管婴儿的事情，呵呵。没想到这么幸运，让我碰到了你。”

　　幸运么，季涵心里冷笑了一下，这种事情，何来幸运之说。他难不成看自己那次出手大方，以为自己可以父凭子贵不成？

　　“你没忘记吧，伍医生说的话？”

　　“你是你怀孕这件事么？这个怎么可能忘，我说过的，我会对你，对孩子负责的，不管这个孩子是不是我的，我都可以负责照——”

　　“不需要。”季涵冷冷的打断眉飞色舞的方旻，“不管这个孩子是不是你的，我都不需要你对我负责。”

　　“可是...”方旻还想说些什么，季涵却没再给他继续的机会，淡漠的开口，淡粉色的唇瓣吐出丝毫不容置疑的决定。

　　“这个孩子我会留下，孩子生下来之前，和你没有任何关系。生下来以后，我会带他做DNA配型检查。如果不是你的，就和你毫无关系，是你的，就请你把他带走。”

　　漠然的留下这番话，季涵把两张粉色钞票压在那杯未曾动过的芒果汁杯底下，潇洒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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