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莫凭栏

　　九天之上，瑶宫之境，祥瑞起伏，华彩万道，宫娥蹁跹，灵官顿首。杨戬举步而入，面色平静，心思弯转，偷眼去看两旁躬身站立的仙官，或默然不语，或欲言又止，更有嫦娥仙子殷切焦急的眼神瞟来。一身明黄的两位上位者面色不善，神情阴郁，看上去很是不悦。杨戬心如电转，提高了警惕。
　　“小神杨戬，见过陛下、娘娘。”
　　王母得到陛下首肯后说道“杨戬，今日有下界灵官来报，说有一个叫李博安的书生在骂天，你速去将那名书生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杨戬心中咯噔一下，顿时生出几许不好的预感，上步施礼问道“那名书生因何要骂天？”
　　不及娘娘说话，玉帝突然怒道“他因何也不该骂天！”
　　王母略略安抚了一下这位三届至尊而后说道“这名书生参加科举，因文采出众被皇帝钦点为头名状元，然事后竟被他人冒名顶替，那李博安便觉上天不公，因此骂天。”
　　杨戬敛眉不语，心思越发深沉，却听玉帝又命令道“还有，你速去传旨与东海，让他们在楠郡下上一个月的暴雨。”
　　一直平静的俊脸上渐渐布上了一层寒霜，眉心微蹙不解的问道“为何要在楠郡？”
　　“那李博安就是楠郡人。”
　　杨戬深吸一口气，强压心头的愤怒。“一个书生骂天为何要连累一郡百姓，更何况，莫说要下一个月的暴雨，就算只有三天，百姓也将民不聊生！请陛下三思。”为了下届那些无辜的百姓，司法天神据理力争，一旦暴雨倾盆而下，那楠郡百姓必然要面临一场灭顶之灾。
　　“不如此，难以显示我天庭威严，倘若人人皆敢骂天，我天庭尊严何在？朕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任何敢于对天庭不敬的人，都要受到最严厉的惩罚。”冕旒冠突突乱颤，三届主宰怒火难平。
　　隐藏在长袖中的手指缓缓攥紧，昭示着此刻内心的痛苦与挣扎。修长的睫羽渐渐闭合又复睁开，似已下定了决心。“陛下，娘娘，小神觉得，天条里的有些条款似乎欠妥，它好像过于强调了天庭了威严，却忽略了人性，甚至与人性背道而驰，长此以往，必然大失人心，人心一失，根基松动，势必会威胁到天庭的稳固，小神深感不安。”
　　玉帝怒道“什么是人性，人性即是天理，天理即是人性，天庭如果丧失了威严如何让百姓信服，如何统领三界。”
　　杨戬不甘就此作罢，继续陈言道“然古之有云，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古，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是以常人安于故俗，而学者溺与所道！三代不同礼而王，五伯不同法而霸，智者作法而愚者制焉，贤者更礼而不肖者拘焉，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故汤、武不循古而王，夏、殷不易礼而亡。故返古者不可非，而循礼者不足多也。”
　　“大胆杨戬！”玉帝一拍桌案，早已怒发冲冠，他是在把自己比作商纣王吗！“凡间变法是因为存在纰漏，天庭守礼是因为仙官都要无欲无求。神仙就应该禁人欲存天理。朕封你为司法天神是让你执掌天条，不是让你修改天条。倘若你连这点都认识不清，那么朕也没有办法将天条交给一个心存疑虑之人。”
　　众人心头大惊，杨戬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方才的自己确实有些过于激动，以至于险些失态。娘娘急忙出面帮腔“陛下息怒，杨戬身为司法天神也是为天庭着想，只是他言辞过激，还请陛下勿怪。”说着，还向杨戬递了个眼色。
　　杨戬心领神会，痛苦的将翻涌的气血一压再压，终还是低头示弱“小神——糊涂，请陛下恕罪！”
　　“杨戬，还不下去传旨！”娘娘出言呵斥道。
　　杨戬心有不甘，不退反进，说道“陛下，娘娘，小神还有一事。”
　　“你还有何事？”陛下早已有些不耐烦了。
　　“陛下，娘娘，小神身为司法天神，奉旨督办，下界的仙官御史是否也应该交由真君神殿统领？”一定要尽可能的抓住更多的权力，否则，必将寸步难行，甚至还有杀身之祸。
　　王母娘娘微微颔首，这一点上理当如此，回望向三界之主，却见他仍在愤怒之中，不禁出言提醒。“陛下，你看……”
　　“随他去吧！”
　　此言一出，杨戬与王母尽皆松了一口气。
　　“小神遵旨！”说完，便退出了瑶池胜境。
　　刚刚走出瑶池不久，杨戬便被人扣住了手腕拉到了偏僻之处。纤细的手指柔若无骨，光洁的皮肤莹润细腻。金色的眼睑下，眼眸微动，闪过一道华彩，难掩的惊喜一闪而逝，转瞬间又复归于平静。拉过杨戬之人眉若远山，唇若涂丹，肌如冰雪，性情高洁，美到令人炫目，心驰神往，迷醉倾城。此人正是月宫仙子嫦娥。然而如此美人却面色阴沉，冷若冰凌，岂不让人失望寒心。只是不知她何时趁人不备离开了瑶池，在这里等候杨戬。
　　嫦娥仙子看看左右无人便松开了手，只是杨戬一直低垂眼眸看着自己的手腕，竟有些恋恋不舍，最后还是放下了。
　　“杨戬，楠郡百姓的安危就全在你一人了。”声音柔美，却难掩冰冷。
　　杨戬俊逸的面庞上浮出一丝苦涩，刚想要说些什么，又忽然一怔，随即敛容正色道“仙子要说什么？杨戬不明白。”生冷的语调让嫦娥仙子也是一愣。
　　“陛下的旨意分明是在伤天害理，你不能助纣为虐啊！”有些急切的语调把嫦娥仙子的心情展露无遗。
　　“仙子慎言，杨戬身为司法天神，便是天庭臣子，身为臣子就应该尽到一个臣子的本分，替君分忧。如今旨意已下，杨戬也没有办法，只能依旨而行。”公事公办，不带丝毫感情，冷言冷语，更冷了人心。
　　“杨戬你……你怎么可以变得如此冷血无情，别忘了你自己也曾逆天行事，为何今日就心甘情愿做他们的鹰犬！”嫦娥仙子越说越激动，已然怒不可遏。
　　“此一时彼一时也！杨戬是从妖孽里走出来的，知道那是什么滋味，而现在，承蒙陛下娘娘不弃，赐予我高官厚禄，杨戬不想再做一个被三界通缉的乱臣贼子。”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唯恐一时不慎便流露出深深掩藏的脆弱，只如机械般说着伤人伤己的文字。
　　“你……”嫦娥仙子不可置信的摇摇头，简直已经失望到了极点。“杨戬，你到底是一个没有思想没有感情的工具，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你这是在作践自己的灵魂。这样你非但得不到任何人的尊重，反而会让那些曾经信任过你，追随过你的人更加的失望……”字字如冰冷的利刃割开炙热的胸膛，只将一颗柔软脆弱的心刺得鲜血淋漓，体无完肤。
　　“仙子！”杨戬突然出声打断了嫦娥，是无法忍受还是难以承受，那种锥心刺骨的痛楚是如此的刻骨铭心。“如果仙子只是要说这些，那么请恕杨戬公务在身不能奉陪了。”话音未落已经急速离开，明明如此英武的战神，为何脚下竟有些踉跄，竟有些像败下阵来的逃兵，在一个自己倾慕的女子面前落荒而逃。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事不能做，有些人不能爱，有些情不能合。原来神仙也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
　　“杨戬！”看着那个黑袍银甲的战神瞬间消失在眼前，高洁的仙子只剩下了痛心与失望，轻蹙娥眉，化作淡淡的哀怨，随风飘远。轻灵的身姿迎风而起，奔向那清冷的月宫。
　　只是她未曾看到，在她离开之后，不远处的擎天柱后转出一人，此人白衣素服，讥诮嘲讽，赫然正是天奴！
　　长江之畔，一夜之间赫然多了无数沟渠，阴霾的天色明暗不一，就像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卷，在微微泛黄的宣纸上缓缓晕开。远处青山起伏，近景林响沙沙。忽而翻云涌动，天地昏暗，狂风大作，视者胆寒。电闪雷鸣，如阵前擂鼓，江水滚滚，似万马奔腾。龙吟萧萧，翻江弄潮，搏浪击天，逝水滔滔。大雨倾盆而下，江水斗涨，纷乱嘈杂的雨声将天地之间所有的声音吞噬。雨水在泥泞地面上冲出一条条蜿蜒的河沟，犹如蝮蛇爬行留下的痕迹。积水通过那无数条沟渠被引入长江，容纳百川，众聚则广，至此流入大海，一去不还。
　　不久后，雨势渐小，倾盆的大雨变成了略显温和的中雨。长江桥头的一处祠堂的屋顶上，独立一袭青衫。青灰的色彩仿佛与那灰蒙蒙的天地融为一体，此人矗立良久，然大雨过境却独不沾衣。凉风撩拨扯动，青衫轻摆，发丝飞扬。线条分明的一张俊脸透着英武之气，然孤绝遗世难掩重重寂寥，高高在上独剩寂寞萧条。人前的潇洒从容，睿智无双，人后的孤独寂寞，饮恨凄凉，到底哪一个才更真实。“可惜了这场好雨啊！竟是全部流进了沟渠。能让他如此费心，李博安，我还真有些嫉妒你了。”
　　“教主！”方寒雪方副教主来到青衣人身后，躬身施礼。教主只是轻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方寒雪手握一柄油纸伞，挡在青衣人的头顶上方，尽管知道对方不会被雨淋湿，更不屑于此，可是还是忍不住想要这么做。另一只手抱着一叠纸张禀奏道“教主，这是巽风搜集的司法天神杨戬任职以来贪赃枉法，收受贿赂，阳奉阴违，欺上瞒下，徇私舞弊，罗织罪名，构陷百官的罪证，请教主过目。”
　　殷教主缓缓的闭上了眼，长长的吁出一口气，淡淡的说道“不必了，把它直接交给敬宗，送与李天王吧。就当是送上一份大礼，也好让他看到我们的诚意。”是不想看还是不忍看，是怕看过之后就狠不下那份心了吧。大雨就在眼前，看到它就已经知道这罪证的背后是多么的辛酸和无奈，想为三界做些事情，奈何老天不容，如此辛苦，杨戬你可觉值得。不要再逼自己了，学着放过自己，好吗？
　　“是！教主，朔州部因不满教主的迁徙令，发起暴动，现已平息，不知那一干暴徒教主要如何处置？”
　　殷教主豁然睁开双眼，阴鸷的眼神闪过一道寒芒。轻轻吐字却只有简单的一个字“杀！”
　　寒雪倒吸一口冷气，小心翼翼的试着出言求情道“教主，有道是法不责众，他们毕竟是您的门人弟子，只是因为经人鼓动，一时糊涂才铸成大错。教主可否网开一面，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主犯严惩，随从不咎。如此也足见教主仁慈，不要冷了众弟子们的心啊！”
　　殷教主非但不为所动，反而有些恼怒，只冷冷的说道“命令是用来执行的，不是用来质疑的，好需要我再说第二遍吗？”
　　寒雪手上一抖，油纸伞借着风势从空中缓缓的飘落到地上，随着浅浅的溪流，在磕磕碰碰中越漂越远。
　　“属下不敢，教主恕罪！”寒雪跪倒在他的身后，万分惊恐。教主平日里最恨的就是属下人对他的命令置若罔闻，不管那人是谁，没有一个可以活着离开太一神教。自己怎么就一时糊涂，犯了如此低级的一个错误。
　　“起来吧！”寒雪虽然性子清冷，但还算乖巧，也有能力，只是有时候太过自以为是。“敬宗和死神答应四大天王，用恢复他们的修为来换取彼此间的合作，你去告诉他们一声，别忘了留个后手，以后有用。”尽管当年你们也曾为我大商王朝拼却性命，但如今物是人非，本座岂能不防。
　　“是！”寒雪领命站起身，抬眼之间不禁一阵惊疑。“教主您的脸？”来了多时，一直不敢抬头正视，直到现在才有所发觉。这哪里还是那张丑陋异常的兽皮脸，尽管只是一个侧脸，可足以完美到无可挑剔。只那一瞬间便觉怦然心动，倾慕之情溢于言表，那丝丝的悸动险些让人失神，连呼吸都有些加速。
　　殷教主这才回头过来，嘴角轻轻一勾，如此鲜明的轮廓，如刀刻一般，足以深深的印入人的脑海，目光深邃而犀利，性情温和而笃定，从容不迫，优雅傲然。“怎么？这张真皮连你也会觉得不习惯吗？”
　　寒雪恍然失礼，这才发觉自己的失礼，方才竟然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着看，简直是以下犯上，急忙垂下头来。“不，不是，属下，属下只是觉得惊喜，对，是惊喜。”
　　“呵，难得方副教主也有如此慌乱的时候。”听出了教主的调侃，寒雪把头垂得更低了。
　　殷昶回过头，忽然撤去了周身的法术，任由那飘飘洒洒的雨滴洒落沾湿一身，再次闭上眼睛，缓缓的抬起头，雨水落在脸颊上，顺势滑落，留下一道道淡淡的水迹，修长的睫毛挂着晶莹的水珠，涤荡着心灵深处的灰尘。良久不见教主出声，寒雪偷眼去看，只见俊朗的面容上满是水痕，眼角之处也挂着一滴晶莹，晶莹滑落，没入了耳鬓的发丝。明明是雨，为何却让人看着如此心痛，教主真的会流泪么？
　　豁然睁眼，衣袖一挥，一道强劲的法力直冲天际，光芒万丈，冲破层层云雾，直达九霄，乌云之间被一道强劲的光柱冲破，通天彻地，露出一个巨大的空洞，空洞之中，金光万道，莫敢直视。青衣人的周身也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霞光，发丝飞扬，熠熠生辉。
　　“教主！”
　　长袖再次挥出，一切复归于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好啦，你回去吧，记住，这张脸的事先不要告诉任何人，还不到时候。”
　　“是，属下告退！”方副教主有些狼狈的躬身退下了，心悸不已。
　　殷昶一声喟叹，喃喃低语。“杨戬，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