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莫凭栏

　　第三十九章：
　　待杨戬回到南岸已是天光大亮，哮天犬蹲守营门口向城中张望，已是苦苦守了一夜，主人一夜未归，虽然知道主人心智高绝，法力无双，但也难免担心。这时正见主人归来，哮天犬高兴的吠叫一声，急忙迎了上去，将自己的脑袋往主人的身上亲昵的蹭了蹭，贪婪的享受着主仆间别样的亲密。
　　杨戬揉了揉哮天犬的脑袋，举步回转大帐。哮天犬见杨戬脚下虚浮，身形亦不如往日稳健，急忙追上前去，无不担忧的询问道“主，主人，您没事吧？您这一夜可还安好？”
　　杨戬身形一僵，面上竟有些不自在的微热。这只傻狗知道了些什么？他何时竟也变得如此心细了。“没事，就是有些累了，你速去传令各处，擂鼓升帐！”急忙以将令掩盖了自己的心虚，且支开了这只不懂人事的傻狗。
　　时间不大，众位将官齐集帅帐，杨戬立时下令，所有将官全部出战，讨战攻城，势必攻下扬州城！敢有退后者，杀无赦。
　　天奴心中咯噔一下，自从来到大营，他处处小心，时时谨慎，唯恐被抓到错处，这么久以来竟连杨戬也拿他没有办法，但是一旦到了战场，不能退后，生死可就各凭天命了。自己得抓紧找个机会逃回天庭才是，杨戬，你给我等着，我天奴若还有命在，定要让你也尝尝我的手段。你虽不屑于成为君子，但我更不介意成为小人。
　　待所有将官一起离开，帅帐之中便只剩下杨戬一人，他自怀中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银色之物，端端正正的放在掌中，赫然正是殷昶随身携带的护身法宝——翻天印！却是他于晚上趁着与殷昶缠绵之时盗走的。轻轻的闭上双眼，只将双手攥得死紧。泪水无声滑落，口中喃喃自语。“对不起……”
　　待颤抖的双掌再次展开，翻天印已经化为了齑粉，自指缝中流出。豁然睁开双眼，犀利的双眸已恢复了清明，站起身来，披挂整齐，走出了帅帐。
　　扬州城已经被一层厚厚的乌云笼罩，轰雷阵阵，电闪雷鸣，火光艳艳，凄厉的厮杀湮没在战火与硝烟之中，乱军阵中，忽而霞光万道，竟是殷昶亲自率领手下门徒弟子杀出城外。红光过处，天兵死伤无数，众家天将无人胆敢近身，只面面相觑，畏缩不前。
　　殷昶双目尽赤，须发擀毡，战袍猎猎，傲视群雄，此刻的他不再是俊朗的外表，而是狰狞的仪容，没有了心爱之人，要着耐看的面皮又有何用。此刻的他像极了一只发狂的野兽，任何胆敢靠近或是伤害他的人都会被撕成碎片。
　　众家天将心生畏惧，竟又退缩之意，忽觉背后冷气森森，寒意逼人，而殷昶狰狞的面容上也起了几许微妙的变化，众将回头，看到的正是他们的主帅杨戬，纷纷退让两旁。
　　三尖枪裹着幽蓝的寒芒，嗡嗡作响，蠢蠢欲动。
　　殷昶握紧方天画戟，自嘲的冷笑道“来的好啊，该来的总该来的。”
　　杨戬面如寒霜，默然不语。
　　整个战场众家兵将的厮杀因为这两个人的对决而变得黯然失色，了然无声。天地之间为此二人，已经夺取了日月的光辉。
　　忽然间，杨戬手腕一翻，三尖枪自空中划出一道亮白色的弧线，一道耀眼的白光直射牛斗，照亮了整个天际。
　　该说的都已说过了，能做的也都应经做过了，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就让我们完成彼此最后的使命吧。挥舞方天画戟，殷昶不再留情，飞身而起，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凌空劈下。杨戬横枪格挡，举火烧天，强劲的余波四散震开，只将周围众将震飞出去，跌倒在地。大开大合之间，两人已经斗在了一处。
　　然而，就在昨夜，杨戬为救魔家四将，法力消耗过甚，且下身酸疼难忍，脚下无根，身体发虚，体力不济，只得勉强招架，拖延时间。眼下除了自己之外，天庭众将又有谁能在殷昶的驾前走上这诸多回合。
　　杨戬的额头已经冒出虚汗，然殷昶依然招招狠辣，并不曾见半分容情。天庭众将因看不惯杨戬的作风，虽有幸灾乐祸的之嫌，却也不想看着敌将反败为胜。就在众将为杨戬捏一把汗的时候，扬州城内忽然一阵大乱，城楼之上已是旌旗大换。
　　“师傅……”
　　殷昶脚尖点地，飞身撤出战团，回头观望，呼唤之人正是镇守扬州城的巽风和开心，他们衣衫残破，狼狈不堪，满身浴血的飞奔而来。“师傅，大事不好了，不知怎的，一直被我们关押的哪吒和魔家四将突然挣脱束缚，冲杀出来，我等弟子毫无防备，竟被他们占去了先机，弟子拼死抵挡，当扬州城还是失守了，请师父治罪。”
　　“什么！”殷昶血灌瞳仁，回头怒瞪向杨戬。“是你！”
　　杨戬略略垂头，不敢看他，面如万年古井，心如油煎火烧。“是！”
　　殷昶咬咬牙，疯狂的嘶吼着，心好像也被瞬间冰封。“杨戬，我问你，昨夜究竟是你真心相待，还是你有意拿自己为代价而绊住我！”
　　杨戬喉结微动，微微偏头，皂白分明的双眸蒙着一层淡淡的水雾。“事到如今，真相还如此重要吗。”
　　殷昶咬紧牙关，心痛的点点头。“是啊，不重要了，一切都不重要了……”
　　“师傅，怎么事到如今你还在对他执迷不悟，杨戬他就是一个妖孽，你不要在对他痴迷了。”开心歇斯底里的嘶喊着。
　　殷昶身形微微一晃，显得有些失魂落魄，再坚强的心又能经得起几次欺骗。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果然是痴心妄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果然还是那个杨戬。”
　　“我……”杨戬将三尖枪越钻越紧，他想要解释，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殷昶自嘲的一声冷笑，无所谓的摆摆手。“你不要再说了，你们真正想杀的人是我，不是我手下的弟子，不如我留下，放他们一条生路，你们也好免动干戈，没有我这个罪魁，他们也成不了什么气候，更可显见天庭之宽厚仁义，杨真君意下如何。”
　　杨戬沉默良久，终于轻轻的点了点头，抬手轻轻一挥，众将虽然不解，却也未敢违抗将令，只得闪出一条路来。
　　殷昶淡笑一声，总算杨戬还念及昔日的一些情谊。扭回身对着身后的众家弟子们说道“你们走吧，太一神教走到今日，实属我之过也，既然显圣真君大发慈悲，你们也就不必留在此地与我陪葬。”
　　开心、巽风、死神已经诸下弟子扑通通跪倒一地，涕泪横流。“师傅，要死也要死在一起，说不定我们可以一起冲杀出去。”
　　只可惜真正忠心诚意，死心塌地者又有几人，绝大多数的门徒弟子虽心中惭愧却哪里比得上自家的身家性命重要。已经开始偷偷的向外溜走。殷昶自嘲的苦笑，如今大势已去，再若坚持，只会害死更多无辜的人，其实，一个人支撑了数千年，他真的已经卷了，累了。“要走便走，不必多言，纵然你们留下，也毫无用处，不过再多几具死尸而已。”
　　“师傅……”
　　“慢着！”杨戬突然开口道“其他的弟子可以走，但十六门徒，一个都不准走。”
　　“杨戬！”我连最后一个小小的要求你都不能答应吗？殷昶不可置信的看着他，那人确实比我强，真的可以做到如此绝情。
　　“哈哈哈……师傅，您看到了吧，这就是您用真心换来的一切，弟子真替你不值啊！”开心大笑着站起身，眼中已经笑出了泪来。
　　殷昶瞳孔骤缩，趁着所有人不备，只见他豁然回身，怒吼一声，双掌齐出，用尽全身所有的法力，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外推出，眼前的几个弟子瞬间便觉得一股大力袭来，根本无力闪躲，只听得撕心裂肺的几声呼喊，人已经被击飞出去，霎时间在天边消失的无影无踪。
　　杨戬抬头望向几个人消失的方向，却并没有下令去追，借此机会，权当放他们一条生路。面对殷昶，除了心中所坚持的那份原则的支撑，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勇气。殷昶啊殷昶，我走时的留书说的难道还不够明白吗？我已经告诉了你我的心意，只要你现在肯放弃心中的执念，我就是拼却一条性命也会保全你，可是，你的疑问我无法回答，因为我的身后是数万双紧盯着我的眼睛啊，我若真的想要绊住你又何须动用自己的身体，我是真的想看看你……
　　太一门徒四散奔逃，手下弟子也被自己送出了战团，如今，除了这最后一段孽缘，殷昶已再无牵挂，失去了束缚的发丝被狂风吹得凌乱，一身血染的战袍亦在风中猎猎作响，布满疤痕与血丝的脸上微微抽搐，手拄着自己的方天画戟仰天朗笑，涕血横流，恰似英雄末路，血染残阳。
　　杨戬只是静静的站着，默默的看着，不动亦不语，可是他的心却在震颤悲鸣。突然，不知杨戬身后有谁一声令下“来人啊，大家一起上，将这叛贼拿下！”
　　杨戬身后的一群兵将突然一拥而上，一起祭出法宝，殷昶骤然一声怒吼，舞动方天画戟便是一招横扫千军，众天将哀嚎着飞起数丈又摔回了地面。“殷昶，你这逆贼，竟然还敢放抗！”
　　殷昶放肆的狞笑着“呼哈哈……我殷昶虽说已然是穷途末路，却还轮不到被你们这群宵小之辈欺辱，我虽答应留下，却还不会白白便宜了你们，有本事你们就来杀了我！哈哈……”说话间，人已飞身纵起，恰似一道耀眼的闪电，直冲九霄。天庭守将多数都已被派往下界，纵有守卫也是形同虚设。南天门尚来不及关闭，就已被殷昶冲破，单枪匹马直朝天庭杀将而来。
　　杨戬这才恍然回神，抬头仰望天际，心中大骇，那人这是要玉石俱焚，毁天灭地吗，若在不阻止，这三界恐怕真的要毁在他的手上。想到此处，杨戬不敢再怠慢，率领手下兵将一齐杀回天庭。
　　殷昶在天庭守将的拼死抵抗下阻挡在灵霄宝殿之外，大殿之内，玉帝王母心有戚戚，惴惴不安，这莫非又是第二个孙悟空，非要闹得地覆天翻，非要闹得三界不得安宁。老君则异常平静的站在一旁观战。而现在的殷昶几近疯魔，遇人便杀，见人便砍，天庭守卫被杀的人仰马翻，狼狈逃窜，眼看就要抵挡不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杨戬领兵杀到，众家天将将殷昶团团围住，只将其困在灵霄宝殿之外。见杨戬及时回救，玉帝王母这才略略放下心来。可惜殷昶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疯狂的砍杀着，哪怕耗尽体内所有的力量，直到那舞动生风的方天画戟被三尖枪死死的压住。
　　殷昶充血的双眸怒瞪过去，却见杨戬双目闪动，痛心的望着他，低声劝道“放弃吧，你已经不可能了。”
　　殷昶突然放声大笑“哈哈……不成功便成仁，我殷昶从未给自己留下第三条路。呀啊！”怒吼一声，殷昶周围的法力猛然暴涨，径直将杨戬击飞出去，杨戬旋飞出去，蹬蹬蹬倒退数步，脚下一个踉跄方才站稳。
　　杨戬将手中的三尖枪越攥越紧，心如刀割一般。事到如今，你我真的都已别无选择。想到此处，杨戬再次冲杀过来。
　　两位上位者看得真切，如果只凭杨戬一人对上殷昶，胜算不大。娘娘突然开口道“你们还都愣在那里干什么，全都一起上，拿下这个叛贼。”
　　杨戬的心忽然一颤，豁然回头，略带恳求的惊呼一声。“娘娘……”
　　谁知殷昶竟毫不在意，方天画戟出神入化，竟无一人能近的他身。此间除了杨戬之外，根本无人能制服得了他，可杨戬却在这时发起呆来。
　　娘娘不满的厉声呵斥“杨戬，你还在等什么！”
　　“我……”杨戬望向自己的双手，难以掩饰心中无限的悲凉。
　　就在这时，哪吒突然掏出乾坤圈，朝殷昶的兵刃掷出，殷昶被众家天将围困，根本无暇分身，回首之间自腰间掏出自己的翻天印，迎着乾坤圈掷出。
　　谁料威力无比的翻天印在刚刚触及乾坤圈时变已化为齑粉，散入空中。殷昶愕然，不可置信的摇了摇头，失神之间，险些被迎面劈来的钢刀划伤，只见他一个回身，不顾身后天将的砍杀，直朝杨戬冲来。
　　杨戬猛然抬头，慌乱之间挡下了殷昶雷霆万钧的一击。“这个还是你？”
　　杨戬倒退一步，闭上了双眼，颤抖的双唇艰难的吐出了一个字。“……是”
　　殷昶脚下踉跄，失魂落魄的倒退数步，惨然一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是自作自受啊，活该有这样的下场，我不在乎你我的针锋相对，可是你不该利用我对你的真心一次又一次的欺骗，你难道就这么希望我死吗？
　　突然，殷昶只觉后背一阵强烈的剧痛，竟是被人偷袭，划开了一道硕大的血口。殷昶向前抢出数步，怒极回身，横戟劈下，偷袭的天将瞬间被劈为两半，死尸栽倒。殷昶脚下虚浮，站立不稳，对着杨戬惨笑道“杨戬，还记得你曾经答应过我什么吗？收起你那份荒诞可笑的悲悯之心吧，让我们痛痛快快的再打一仗。”
　　杨戬咬咬牙，将三尖枪斜背与身后，厉声下令道“你们全都给我退下！”
　　众将面面相觑，知道自己没有那个本事，只得将‘逆贼’让给了杨戬。两人之间在无需多言，一上手便是雷霆之势，身形舞动，闪转腾挪，只攻不守，不多时，两人便已杀入了灵霄宝殿，身上也具是伤痕累累，血泪盈眶。两人旋飞而起，各自挺刃刺出，却全都不闪不避……
　　杨戬只觉腰间一痛，而三尖枪却好像是被一股大力擒住，不受控制的向前刺出。紧接着便是枪尖刺入□□时的触觉。这样的变故只发生在一瞬间，两个人便已同时坠地。
　　杨戬低头望去，方天画戟刺穿了自己的铠甲，却并未再向前递进一分，而自己的三尖枪却被殷昶握住了枪刃，完全刺穿了他的身体。
　　杨戬犹如五雷轰顶，慌乱的松开了自己的双手，失魂落魄的倒退数步，无助的摇着头。‘嘡啷……”方天画戟自殷昶的手中滑落，鲜血自口中涌出却浑不在意，双手握紧三尖枪的枪刃猛然向外拔出，热血喷溅，恰如梅花点点，惨烈凄然。“嘡啷……”三尖枪也落在了地上，砸在了方天画戟的身上。
　　狰狞退去，殷昶整个人显得平静脆弱了许多，他摇晃着依旧□□的身子，抹去了嘴角不断涌出的鲜血，释然的笑了。“戬……你不……是想要我死吗，我，成全你。尽管，我已失望，绝望，心死，但此生，我已无憾了……”话音未落，整个人平静的向后倒去，嘴角始终挂着笑意，面对死亡，他从来不曾畏惧，那是一种解脱……他终于可以毫无挂碍的放下身上所有的责任、使命与沉重，好好的休息了……
　　“不！”杨戬飞奔过去，将他揽入怀中，无措的双手想要捂住他身上的伤口，擦干他身上所有的血迹。泪水涌出的煞那已经完全退去了司法天神往日的威严与冰冷，只有那颗柔软的心依然如故，在无数次的自伤中痛苦的流泪，滴血。
　　殷昶的身体开始慢慢失去了温度，杨戬只将自己的法力输入他体内却依然于事无补，他看到有一缕淡淡的魂魄自身体内抽出，飘离，宛如轻柔的丝绸在空中飘舞，却怎么抓也抓不住。
　　杨戬无助的看向太上老君，只见老君轻轻的喟叹一声。“无量天尊。”拂尘一甩，那飘散的魂魄已是消失不见了。冲着杨戬不着痕迹的点了点头，杨戬这才略略安下心来。
　　这时，玉帝突然下旨道“来人啊，将这个逆贼与我碎尸万段。”
　　众家天将领命，围拢上来，对着殷昶的身体举刀便砍。杨戬豁然抬头，怒目而视，其中分明写满了悲愤，众将吓得浑身一抖，讪讪的后退。
　　杨戬咬紧双唇，将殷昶的身体抱起，不再理会任何人，就要朝殿外走去，众人自觉的闪出了一条道路。
　　玉帝不满的一声呵斥。“杨戬，你要干什么？”
　　杨戬顿住脚步，却未曾回头，只冷冷的回道“陛下万乘之尊，难道还要再为难一具尸体不成。”
　　玉帝当即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你，你……”不由得对着娘娘抱怨道“你看看他，成何体统。”
　　杨戬根本不加理会，抱着殷昶的身体，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出了大殿，消失在殿外炫目的白芒之中。
　　没有人知道杨戬把殷昶的身体带到了哪里，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杨戬与那人之间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从那之后，杨戬继续做着他的司法天神，虽每日依旧愁容不展，但每每看向桌案上那支碧云箫时，嘴角总会弯起一道柔软的弧度。
　　两百年之后，下界北方大金之地，太一神教再起，只是教主姓萧。
　　杨戬只望着桌案上的文书愣愣的出神，忽然有哮天犬急匆匆来报“主人，不好啦，三圣母在下界跟一个凡人成亲了。”
　　“什么！”杨戬立身站起，犹如五雷轰顶。
　　第一部完结。
　　第二部《独自莫凭栏之谁与争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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