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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小楼莲花(四)
七月初七,红日未出。
满目凄迷雨离,远近失真,像是故居败壁上结成的蛛丝,偏引出些许旧事伤情来。
念去来、岁月如流,徘徊久、叹息也无。
莲未阁上张灯结彩,琳琅满目,七八个丫头并老妈子捧着清一色的大红栀子花形盘,搁的皆是红火的衣裳,金灿灿的首饰,晃得人眼花缭乱。
镜中人已然美至令人屏息,身上凤鸾喜服灿然耀眼,冠上翠酿珍珠亮若星辰,长长短短的金丝流苏坠下来,隐约模糊了视线,突然没由来的心慌意乱。
阮云岫叹了口气,吩咐道:“再给我补些胭脂吧,这脸上,怎么都没有些颜色呢?”
她的语气云淡风清,仿佛此刻出口的都只是些无关琐事。
小婢走上前来,一味奉承道:“少奶奶尽管放心,可再不能有比今日更美的新娘子了。”
“若嫁了自己心爱男子,自然是美的……”阮云岫轻轻摇头,只是此刻谁又能听出她话中深意呢,“花厅里的狮子,和我娘家旧居里的竟是一般模样,是谁送的?前儿我都还没见着,如今竟一夜就有了……”
“那狮子呀,”婢子为她擦好了胭脂,又整了整头上珠冠,笑答道,“是燕子楼头的人送来的,老爷见了欢喜得紧,忙嘱咐了摆在花厅四角上,取四方八面条条顺畅之意,应个好彩头,今后少爷和少奶奶的日子,一准儿平坦无虞。”
“多谢你吉言。”云岫点头苦笑,心下却颇不以为然,明明四方都堵住了,哪还剩下什么出路?
燕子楼头,早听闻那其中卧虎藏龙,然而魔刀旧居早已物是人非,究竟是谁,竟连这细枝末节之处都能知道得清清楚楚?
门外忽然有人传话来,说是司徒宁琅过来瞧新娘子,云岫不敢怠慢,忙起身掀了流苏,出门来迎。
“今日是贵人了,可别出来,我们屋里说话。”宁琅笑语盈盈,一身白里透着水粉色的长裙,束金色腰带,挂两扇青绿坠子,头上还是那支玉镶珍珠的发钗,长发垂地,飘飘然好似仙子,挽着云岫素手便进了屋。
“云岫是福薄之人,不敢劳烦先生亲自来看。”云岫仍福了一福,方才挨着宁琅坐下。
“新娘子过谦了,如今得了个如意郎君,办这样体面的婚事,依我看,你竟是这天底下最有福气的女人才是,所以我左思右想,该送些什么贺礼给你,总算老天可怜我这愚钝之人,今日才被我想到了,新娘子看看可中意?”笑谈之间,宁琅便捧出一个松花锦盒来,交与云岫。
云岫却并不急着拆开,反而左顾右盼,轻声吩咐道,“我有几句体己话想对先生说,你们先到门外候着吧。”
于是众人告退,在外面关了门,雾蒙蒙的天,此刻房内便又阴沉了几分。
“铁藜先生既然不问江湖事,就不该来管云岫的死活。”阮云岫也不客套,虽是冷冷开口,却抿嘴红了眼眶。
“我是不管江湖事,可有人想要我的命,我是管还是不管?”宁琅冷哼一声,看定云岫,“况且我此刻来,并不为讨账,只是有些实情,你该知道却不知道,对你对人,皆不公平。看过之后,恩怨究竟如何了结,仍是你一人作为,与我无干。”
“旧曲凄清,明知听罢也是敛愁黛,何苦还听?”云岫双手婆娑盒子,好不凄凉。
“若是尊前故人仍在,又当如何?”宁琅叹口气,兀自起身,“世间真情意者,一人只得一个便该无憾,宁琅言尽于此,姑娘珍重。”
“慢,”云岫忽地拉住她衣袖,宁琅回头,只听云岫一声长叹,如泣如诉,“云岫当有一事,唯先生可解。”
“爱不成,恨不能,无人能解。”宁琅摇头,踏门而出。
冷府上下,管弦丝竹,鼓乐齐鸣,鞭炮声震耳欲聋,门庭里外人头攒动。
台上女孩们已经开唱,皆是清一色的吉祥段子。
冷尤带着儿子和媳妇先请宁琅上座,宁琅便也不推辞,忽见身边仍有一把空座,心里倒生出几分在意来。
莜夜善舞站在她身后,都不说话,却拿眼睛望向四面八方,所见之处,只觉到处皆是风吹草动。而宁琅却只望着秦歌,看他片刻不离云岫左右,却并没说一句话,唯有一双眼睛透着尖锐冰霜,气势已极。
“大人,吉时快到了,请少爷小姐吧。”喜婆站在冷尤身边,不住催促,“误了时辰,老婆子也担待不起呀。”
“不忙,再等一刻。”冷尤似乎并不急着拜堂,却拿眼睛望着门口。
花厅里热闹非常,说话喝茶,倒也无人去在意什么良辰吉日之说。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忽听一阵琴瑟之声宛如空谷莺啼般响彻云天,数百只穿云玉燕压过冷府上空,宛若雨后晴空,七彩斑斓。八名琴童开道,皆是十二三岁的少年,手中琴、萧者不一而足,却是一样打扮。
冷尤大喜过望,一阵小跑迎上去,翘首以盼。
而那人便在众人之后,徐徐而来。
渐行渐近,忽而站定抬头,双眼直望宁琅,粲然一笑……
青衫布衣,长发迎风,此刻宁琅只觉眼前这人极该生在帝王将相之家,于不胜高寒处藐视终生,心有怜悯,却并不多余,闲时一人挥剑歌舞,与世无忧,但若在喧哗尘世里见了,于吴侬软语间吹笛描花、抚琴成诗,却也觉得无比合拍,原来这般风神俊朗的人物,须得真见到了,才知那书里说的画里写的竟也有约莫几句不是杜撰出来的。
于是宁琅便也并不尴尬躲闪,反向他一笑。来人的身家背景,此刻已清楚了七八分。
“未知晏楼主竟能亲临寒舍,令陋室蓬荜生辉,就请楼主首座奉茶。”冷尤双手抱拳,礼数极是妥帖,便引着那男子向宁琅身边走来。
“晚生姓晏名楦字子楚,家在苏州燕子楼头,今日得见铁藜先生,实属三生有幸,若非铁藜山庄规矩颇多,委实早该登门拜访。”男子见了宁琅,先是躬身一拜。
“晏公子过谦了,想公子如此年轻便已稳坐燕子楼头大当家一职,才叫宁琅敬佩不已,今日得见,亦是有缘。”宁琅起身也是一福,说着客套话,便相互让了座。
“姑娘其实忘了,你我早有一面之缘的,”晏楦坐下,仍旧那般笑着,“四年之前,望江楼畔……”
“那青衣少年便是你……”宁琅惊愕回望,眼前似是忽然浮现出那一年那一场再偶然不过的邂逅,他看人时的神气,笑起来好看的样子。明明不是任何值得纪念的事物,却偏偏常常莫名其妙的想起,每一次,也都是那样的笑,那样的凝望,以及,那样的剑光……想到这里,宁琅突然心中一凉,方知一人若有如此成就,断不能只凭运气云云,于是才抬了头,露出寻常一笑,“果然,这位子除了你,便再没别人有这个能耐了。”
“姑娘谬赞了,晚生有愧。”晏楦笑开,明明只是一般笑容,却不知为何,此刻却予人一种极是爽朗宣扬的感觉来。
身后善舞偷偷拉了莜夜衣角,抱怨道:“这人如此张扬,又是撒花又是飞鸟的,甚是矫情可恶。”
莜夜却只淡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笑而不答。
片刻间吉时就到了,于是云岫便盖上盖头,由喜婆扶着缓缓出了内室,往花厅而行,一路走来,各种礼节是丝毫不能怠慢。直至与冷如烟一左一右,分别踏上莲花道,眼见着两人就要走至一处,忽而电闪雷鸣,煞是惊人,而转瞬再看那两人时,喜婆手里已瞬间多出三股销魂钉,右手一转,三股并作一股,直向阮云岫心口刺去,冷如烟大叫,纵身飞扑,而呼声未落,秦中游已踏过莲花道,长剑分拂豪雨,直奔喜婆手中暗器而去。
一时间宾客之中已乱,有人拔足便逃,有人台下观战,有人则乱上加乱,各怀心事的一众人等这厢便厮杀开来。
冷尤一面叫了守军保护少爷,一面径自向后退却,而那边秦中游一剑刺入喜婆右眼,只闻对方嚎啕大叫,还未能还击,长剑已再度没入胸口,径直扑地,瞬间血流成河。而秦中游也不避嫌,诺大的乱局他不管,只在云岫左右,寸步不离。
宁琅仍旧坐在那里,握拳不语。
“你怕吗?”他望着眼前倏忽变作一团血红的大婚喜宴,只是这样问。那柔和声音再度响起,令她一愣,什么样的人,才能在这一刻仍旧出口的只是那温柔恍若艳阳底下清和微风似的声线呢?
“你不怕吗?”宁琅回望,这一次她才终于发觉那人的目光究竟有何与众不同之处,那是既非关切,亦无诋毁,其实都只是毫无干系的看着。那样的人,心能有多冷?
“茹毛饮血,才是江湖。”拂了拂身上雨水,晏楦以手托腮,仍旧看着,“你既知不出一会儿就有天罗地网等着这些人,你为何不走?”
“既是你派人做了这些,又为何要来?”宁琅恍然,原来那布狮子竟是他所为,当下极为不解。
“我为你来。”他偏过头,望向宁琅,又微笑了。
话音未落,只见天边一缕青光骤然拉开云幕,露出透蓝的天来。像是春日里棉絮疏忽零落满天,一袭雪色盈盈飘落,轻纱蒙面,手执一柄锈剑,风吹云走般直向云岫飘去,而秦中游双眼霎时清明似雪,挥剑迎头赶上。
“是月殇……”善舞按捺不住,就要上前帮忙,而莜夜抓住她手,暗暗摇了摇头。
“时候未到,不可造次。”
善舞听话,只得看着月殇与秦歌战至一处,剑光四溢,快得不见人影,于是暗自焦急。
不知何时,晏楦的八名琴童早已散至花厅四角,都已无人在意,无迹可寻。却见为首一名振臂一挥,众人合力一齐将狮子口中绣球拔出,一张铺天盖地的黑色帐幔瞬间将花厅包裹起来,伸手不见五指,任谁也始料不及。
而晏楦轻袍缓带,好似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并没见他动,却已将右手揽过宁琅纤腰,刹那间飞身而起,几乎无人看见,无人惊呼的,就在帐幔阖上那一瞬间,破出黑云,飞身踏退。
莜夜和善舞要追,已是晚矣。
待得宁琅缓过神来,他俩已在那黑幔之外,原以为任是何时也无动于衷的那人,不知为何,额间却见微小晶亮,许是离得太近,因而看得太真切。
晏楦不语,只是轻吐一口气,宁琅见状,兀自笑了。
而他回望宁琅,便也报之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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