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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绿蓑红泪(一)
八月将末,已不似盛夏时那般酷热难当。
除却晌午时分仍旧出不得门去,早晚已渐有熏风来去从容。
接连下了几日雨,这天终是盼来个好天气,厚重云幕拉开,头顶上一片碧蓝的天,太阳疏疏懒懒洒下来,那般明扬湛亮的光就都落进山河影里,十分光照人世。
司徒宁琅将手中拓兰搁下,抬起手来揉揉酸痛肩膀,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于是抬头去寻善舞,却见她正随侍在侧,此刻窗外景色宜人,蜂鸟蝴蝶堆满枝头花间,难得她竟还能如此凝注。
“这一份命潜龙使快马送至各地,由笺书坊工人火速抄纂,分发各门各派,”宁琅将手中手稿一分为二,一份卷起置于羊皮筒中递给善舞,另一份则与那支银钗一并收进一只象牙盒子里,上锁并加封,“这一份叫莜夜送去宝山福郅留存,速去速回。”
“是。”善舞领命,接过羊皮筒与象牙盒子,转身出门去交待。连串动作利落洒脱,毫无一丝滞留。
这便是真正的铁藜山庄,不但有笺书坊一百零八名工人以尽誊抄之职,以及十九个驿站并三十六名身怀绝技的潜龙使专为收集讯息之用,更是在平凉梅林石窟被百秀门窃为己有之后,秘密修建了宝山福郅用于收录这些江湖纪事与各家武学秘籍,遗失在梅林石窟的部分就由宁琅凭借记忆修复,因她过目不忘的本事,如今已寻回了约莫四成。也正因那一场变故,宝山福郅修建时更是格外隐秘,外围采用五行八卦阵法,从来勿须把守,自然消失于世间,多年来欲寻访者皆是有去无回,因而方圆十几里所见之事,惟有累累白骨,并大片火红盛放的曼珠沙华,如同一条名副其实的黄泉路。
三日后,莜夜回来复命。
七月初七扬州冷家一案,至此才终于告一段落。
然好景不长,歇了不过十几日,便有新客登门造访。
石帆山玄流上阁曹氏兄弟递了拜帖,宁琅读了好生思量,才终于将他四人记起,原来江湖上是真有这几人名号的,论武力,兵器谱上约莫排在三百几十的样子。
铁藜山庄,也并不是没人能进来的地方,只要卸下兵刃徒步空手走这百里路,当是无人会拦的。只是江湖中人本就惜命,项上人头往往朝不保夕,草芥般随手抖落、不值一文,谁会轻易丢了性命般珍贵的兵刃,更何况他们又多疑谨慎,难免会枉自揣测庄内是否机关颇多,或是如此冒险若真失了性命岂非不值云云,当然还有一样更紧要的,便是如此行为,竟是颇丢颜面之事,若广告天下则深恐落人嗤笑,因此来访者几乎终年绝迹,四下清平。
宁琅换了衣裳,由善舞陪着就往落花厅而去,一路上想着这丫头近日总一副恹恹的神情,不禁放缓了脚步,回头叫她。
“怎么平日里满天乱飞一刻不得安生的人,如今竟这样老实了呢?”
“主子,善舞真不服气,”善舞停下来,终于抬头,却见眉毛都扭在一处,“本以为主子写好了冷家一事的缘由始末,纵然江湖上无人打抱不平,朝廷还能一言不发?六品官,说大不大,说小也实难算小了吧,既都知道是燕子楼头的人所为,怎么就到了今天还四下里相安无事呢?善舞为阮姑娘和秦公子他们不平。”
宁琅闻言,止住了步子,回头望着善舞,眼中清明如雪,半晌才终于说了四个字:“武宗废政……”
“主子如何知道?”善舞一惊,忙走了几步,站在宁琅身侧。
“大婚那一日,朝中来了多少重臣没得上座,却是晏楦与我,可见如今的朝廷非但惹不起江湖,甚至是要巴结着的,就算死了人,也有江湖事江湖了的说法,是冷尤僭越,私自拿了阮天仇邀功在先,因此如今的朝廷是断然没有这般硬气去兴师问罪的,善舞,我们生在乱世,凭的只是手中利器,并不是什么公道人心……”
说罢,叹口气,而后揽袖而去。
善舞低头,前后思量,方觉宁琅所言竟是句句在理,因而长叹一声,就此开朗。
落花厅里,隔着一道珠帘,青紫玄绛四个人正站在那里,不但高矮胖瘦毫无差矣,竟连面容相貌也是一模一样的,方知这玄流上阁四兄弟,竟是一母同胞的四胞胎不假。
“这几人倒有趣,”宁琅掩口笑了,便拉善舞过来,指着四人低语道,“早听闻这四兄弟惯用的兵器分别是刀枪剑戟,你可分得出哪个是用刀,哪个用剑么?”
“嗯?这四人长相都是一般模样,两手空空又没与人交手,如何分辨呢?”善舞瞪大眼睛,颇为困惑。
“正是如此,你看为首穿青那一人,虽站在其余三人之前,乍看去好似老大,实则却不然,”宁琅又笑,指给善舞看,“执刀者出招时讲求凝神贯力,招式多为横劈、纵砍,因自小研习之故,右手臂则需格外强壮有力,可你看这人左右臂颇为均匀,而右手指节上却遍布老茧,该是常年抖手腕、使巧劲之故,因此这人该是用剑的老三,而后排左面那穿紫色衣衫的才是老大;至于长枪与战戟,均为双手齐用的兵器,左右手该都是厚茧,而枪主刺,戟主劈,因此用枪者为求准,眼神该极是锐利难当,所以那玄衣是老二,余下绛衫则是老四无疑。”
“原来如此。”善舞频频点头,而后道,“如此一来,交手时该尽量与玄绛两人近身互搏,而与青紫两人则可用长兵器,以求抑其长而露其短。”
“不错。”宁琅点头,一面捧过茶盅,一面拿眼角瞥过来人,这才淡淡问道,“今日曹家四位不远万里前来铁藜山庄,不知有何赐教?”
果然,紫衣踏前一步,抱拳道:“兄弟四个今日前来拜见铁藜先生,只为有一事相求,九月十四,兄弟们与唐门唐潇约在济南鬼面山庄一决高下,请先生务必移驾亲临。”
“……唐潇?”听到这两个字,宁琅忽地抬起头,再一次注视阶下四人,陷入长思。
“主子,曹家四兄弟已经离庄了,”日落时分,善舞走进书房,放下手里的八宝冬瓜盅,笑道,“看样子今晚他们只得在山里过夜了。”
“铁藜山庄从来不留客,这也是规矩,”宁琅不以为意,拿匙盏去舀汤喝,甫一入喉便觉十分美味,因不住戏弄她道,“善舞许久没给我好汤水喝,原来竟是藏着这份好手艺,可见不是好人。”
“我可听出来了,主子这是骂我呢,难为人家看着天又回热了,怕你挨不住,心想着汤水总比苦药来的可口,又都解暑,如今可真是枉做了小人,”善舞闻言自是不依,又闹了一时别扭,宁琅好劝歹劝哄了许久,这才抱着托盘,挨了宁琅坐下,“今日之事善舞真是不解,主子你说,这四人为何竟要与唐潇一决高下呢?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去送死,莫不是他们练就了什么了不得的功夫不成?”
“这却难说,玄流上阁的人行走江湖也有数代,到如今却连归入三流都稍觉勉强,潜龙使并不多加留意倒是有的,可就凭他们那点家当和这几人资质,要我说如今这成就已是大限,断不能再有什么作为了。”
“可唐潇却是现世里响当当的少年英雄,四年前与百里盈风一役虽输了,天下第二的地位却也没人能撼动得了,莫非这兄弟四人竟是想以性命为玄流上阁留下个传世的名号么?”
“不,”宁琅摇头,“当世豪杰若是因比武送了命,那是视死如归,然无名小卒若也效仿,则便成了勇鲁无知,由古至今这成王败寇的铁律,饶是用在何处也都是一般道理。因此愈是二流三流的剑客,便愈是惜命,哪怕如蝼蚁般苟延残喘,也断然不会拼上性命去换一个生前身后的虚名,更何况,若他四人合力都敌不过唐潇百招,又能有何名利,不过是为天下人徒增笑料罢了。”
“那我可糊涂了,身上又没好功夫,又怕送死,好端端的太平日子不过,不是吃饱了撑的么?”善舞皱眉,左右想不明白,已是混沌。
“我也不懂,”望着善舞一脸沮丧,宁琅忍不住笑开,“你去把莜夜叫来,我有话交代。”
“哦。”善舞闻言,便双手撑着木桌站起来,出门去喊莜夜。
“主子找我?”
不过一盏汤的功夫,莜夜已在眼前,宁琅抬手,邀他二人一道入座。
“莜夜,我得辛苦你,走一趟蜀中唐门。”宁琅抬头,眼中满是慧黠灵动的光。
“主子是说,”莜夜眼珠一转,心里已七分有数,“这蹊跷之处并不出在曹氏四兄弟的身上,而是唐潇隐瞒了些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不错,”宁琅点头轻笑,“若曹氏四人与往昔并无任何异常之处,那便只有唐潇出了什么问题,方才可解。”
“唐潇乃是当世闻名的武痴,颇为骄傲自负,自十六岁挑战各大派高手,从无一次惜败。然而四年前输给百里盈风之后,他深以为耻,归家后便闭关练功,并发下重誓,若不得破解之法便终身不再重归天日。如今已过了四年,风平浪静,也没见他再踏出唐门一步,这人竟真能执着至此?”善舞摇摇头,转而恍然大悟般,“莫不是走火入魔,早成废人一个,因此曹氏兄弟才有恃无恐?”
“潜龙使并无任何消息,可见此事甚为隐秘,依我看,唐潇或是死了,或是因故再不能与人交手,因此才被曹氏兄弟钻了空子,希望能够不战而胜,顺利挤入兵器谱前百位,”宁琅看了善舞,又看莜夜,才道,“善舞与我明日便起程赶赴济南,莜夜先到蜀中,以三日为限,不必非要探出唐潇生死,只把所见所闻全记住了,便赶去与我们会合,当然,此行最要紧则是隐秘,绝不可透露半点行踪,以免有人坐收渔利。”
“是。”莜夜善舞领命,出门各自准备。
而远在苏州燕子楼头的某个人,却突然打了两个喷嚏,因摸了摸鼻子道:“这是谁,背地里念我的坏话呢……”
于是耸肩,又静下心来读书。
忽地门外有人来报:“禀大当家的,唐门大公子唐潇前来拜见。”
“哦?”晏楦闻言自是一惊,忙起了身大步踏出书房,“快,带我去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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