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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陵驿馆
永和十二年,封临贺郡公桓温’征讨大都督’,北上讨伐叛晋羌帅姚襄。八月,大都督近洛阳,襄军不战而溃,死者数千,襄为部下所杀,襄军遂败。洛阳守将周成率众出降。大都督以’镇西将军’谢尚守洛阳,及撤军,尚未治,遂留’扬武将军’毛穆之等戍守宫城、修缮皇陵,又迁降民三千余家至汉、江之间,旋即执降将周成班师南归。
收复洛阳的大好消息和第一场秋雨同时遍传天下,人人莫不欢欣,同时,母亲等来了父亲的书信,阅信后,她的表情先喜后忧。
我担心道:“母亲,父亲信中所言何事?”
母亲道:“你父亲要你速去建邺。其一,建邺乃中国,物繁人茂,你年纪渐长,理应回都广见博识。其二,汝父手足六人,今只武陵王还在世,你父亲说,骨肉至亲,你早该去拜见伯父。其三,陛下明春即满一十五岁,将加元服,太后有意归政,你父亲要你参加陛下的亲政大典。”
我看到母亲袖中的双手竟微微颤抖,心里愈发不解,明明父亲要我回都是好事,母亲的反应怎会是。。。害怕?转念一想,似乎明白了。
自王氏过世,父亲再未续娶,会稽王宫的女人都是他的妾,而他建邺的王宫内听说没有妾侍,都是些做炊打扫的宫人,母亲她们从未随他去过建邺。这一次,父亲要我回都,母亲却不同行,见不到夫君,唯一的子女也要暂时分开,她心里怎不难过。
我正要宽慰母亲,甚至想忤逆父亲之意留下陪她,她却吩咐姆妈为我打点几套衣裙,明日即往建邺,又让侍婢去告知陆寂,他若愿往可随我同行,若不愿则可自行回吴。
隔了一个时辰,我欢欢喜喜的去读书院见陆寂,见他正有条不紊的整理一卷卷竹册。知我来了,他道自己不去建邺,欲回吴郡。
“为何回吴?!”。我很意外,本以为他必是随我同去建邺的。
陆寂仍未停下手中的动作,不以为意道:“为何不能回吴?原本下月便是我回吴侍母之期,如今不过提早离开会稽罢了。哎,十二三岁时尤喜建邺之繁华,而后觉得万色皆空,索然无味,再未入都。你倒是应该早些去看一看,不是总抱怨说大王把你’囚’在这王宫里么?”
诸事既定,翌日巳时,拜别了母亲和姆妈,我与侍婢坐入一辆马车,陆寂乘了自家的犊车,由父亲长年豢养的侍卫们护送我们一路北上建邺。
或许是因知数月后便能再回会稽与母亲团聚,加之我终于能真正看到王宫以外的世界,我未因离别而伤心,反而很兴奋、好奇。母亲指派了自己房里的钟儿随行服侍,她虚长我四岁,生的貌美如花,心思活络,做事也周到,因而深得母亲器重。
“钟儿,快些看!那是宝胜寺!听姆妈说,母亲常去那寺里敬香,她想早些为父亲生个儿子!”
因与钟儿几乎每日相见,二人相熟,我是很喜欢她的。车缓缓行了七八丈远,顾不得母亲兴许还在宫门外张望,我已急急的掀开了竹帘,招呼钟儿与我一道欣赏街景。钟儿也挤到了窗边,心思却完全不在那些形形色色的路人身上,眼神总是飘向前方的犊车,白布扎制的遮风幕棚,隐隐能看到陆寂斜坐的背影。
我笑问:“你可是更愿意和陆先生同乘一车?”
钟儿双颊染霞,矢口否认,我不信,道:“姆妈说过好些次,说王宫里的侍婢们都喜欢陆先生,常有人去他住的院落外故意丢下绣件,盼他能收下。”
见瞒不住,钟儿于是承认,她爽快道:“我自是喜欢陆子然,谁会不喜欢他?他呀,高大英俊,满腹经纶,待人还十分的谦和,不因是大王贵宾而自傲。县主兴许不知,逢陆先生去给你讲课时,我们都争着为他引路呢。可惜,我从未有幸与他同行。”
我点头:“正是,我也喜欢陆先生!每见先生,我便欢喜,先生回吴探母时,我便不甚欢喜,总盼他能早归。”
钟儿神秘一笑:“县主呀县主,你我所谓的’喜欢’可是截然不同呢!”
她打开了瓷瓮,取出一些我很爱吃的牡丹鲊,咸甜适宜,软糯可口。姆妈连夜做好了,让我在路途享用。二人分着吃,我想起陆寂说我长大后才能真正懂’情’,便央钟儿同我细讲。钟儿佯装不肯,我便调皮的伸手去拽她的衣襟,她羞的低呼,怕被车外的侍卫们看到乍泄/春/光,遂答应了我。
“女子喜欢男子,便是满心满眼都是他,绣物件时也想着送给他佩戴,还有。。。嫁人,也只想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浣衣做炊。”
说罢,看我一脸了悟之色,钟儿不免得意,把最后一块鲊放进了口中。
当钟儿说’嫁人’时,我的眼前又闪现那个人的笑颜。自问,不过见过两次,怎会如此难忘。难道这就是钟儿口中的喜欢?是我夏日见他时的莫名心情的全部解释?
我问:“你想嫁给陆先生?”
“怎会有女子不想嫁他?华亭陆家的男子,哪一个不是前途无量的谦谦君子?不是上佳的夫君人选?”,说着说着,钟儿的笑意淡了,愁道:“只不过,陆家世代乃贵族,顾陆朱张,从来是这吴郡四族之人互为婚娶,又或贺、全、何、诸葛等江东大族,成例已是百年,我想他陆子然亦难例外。”
原本还以为自己可以帮钟儿,正暗自高兴,听她这般说,才想起她和他之间的悬殊地位。钟儿虽品貌俱佳,然其家门衰败,否则也不会入王宫侍奉。无论如何,她怕是难嫁给陆寂了。却又想到了自己,又何尝不是?方宫人说过的,乌衣巷王家的府门真真是不好进。
马车出城后,行人渐少,道路宽广通畅。车夫催两匹驾车的马儿快行,即使躺在姆妈为我备好的两层软褥上,车厢内仍非常的颠簸。我这才懂了远行之苦,对钟儿说真不知父亲这些年是如何往来于会稽和建邺之间的,钟儿说父亲所乘乃以四马拉驮,奔跑时应是十分平稳的。二人都有了一些倦意,索性闭目休息,只是很难入睡,便有一茬无一茬的闲谈,打发漫漫旅途的苦闷。
亥时,漫天繁星,我们赶到了宛陵驿馆。才下马车,一阵冽冽西风卷来,我不禁缩脖喊冷,钟儿立刻抱住了我,又轻柔的为我按摩腰背。陆寂也从犊车下来,只听钟儿柔声问他这一路可也觉得辛苦,我忍着不敢笑,猜钟儿的脸怕是都红透了。
陆寂一壁观察荒芜人烟的四周环境,一壁笑答:“福儿与钟娘子若是觉得辛苦,寂亦然。驿馆断不能与王宫相比,好在有热饭热水,还有不会颠簸的床榻。福儿,可是?”
我被逗的咯咯直笑,心说陆寂也是苦中作乐罢了。眼前的驿馆,连个正式的大门都没有,不过是三尺高的夯土墙围成了一方大院,南墙有一丈宽的豁口供人出入,豁口东侧有一株三丈高的枯柳,悬了书写’宛陵驿’三字的木牍。院内,由南至北,六排或高或低的茅顶木屋坐落其间,每排约莫五六间厢房的模样,想也知道那房内的摆置是何等简陋。当然,陆寂说的也对,至少能踏实的休息一夜。
有驿夫出来相迎,自称刘吉。看他原本怀抱一垛干草,想是路过,正巧看到了我们。侍卫荆北原上前搭话,递上了通行文牒,得知是会稽王的家人出行,刘吉好不热情,引我们径往最北端的那排厢房,说是那里安静,房间宽敞。一路走着,才知外面的冷清都是假象,驿馆内很是热闹。南来北往的旅人交换沿途见闻,眉飞色舞。
第一排是驿夫们的厢房,我还看到两个衣着寒酸的女子,其中一个还背着熟睡的婴孩。刘吉道她们是驿夫的家眷,成了家的驿夫多会将妻子一并接来馆内同住。女人们便充当了庖奴。钟儿悄悄拉我的手,以眼神示意我看她们的脚,竟未着袜履,□□双足,她们竟不以为耻。第二排及后都是旅人居住的厢房,每排的间隔仅半丈距离。但二、三排之间设有一座三丈见方的石榻,头顶一席竹棚,四壁空空,刘吉道是用膳之所,若在房内用膳也是可以的,毕竟秋冬寒冷。
暗叹当真应多多出门增长见识,便是这一处简陋无比的乡郊驿馆都足令我新奇三日。
为防不测,母亲特意让我穿了短袍素衣扮作男儿。刘吉好奇我的身份,便同荆北原打听,说听说父亲膝下只有二女。荆北原道我是母亲的娘家内侄,刘吉’哦’了一声,不再多问。
过第五排厢房时,遥闻有人正高声笑谈,可既非洛下官话又非姆妈、钟儿等人常用的吴语侬音,教人十分诧异。刘吉倒不以为意,道都是从燕国来此贩卖皮货的商人,最远把皮货卖至了永嘉郡。
我曾听父亲和母亲闲谈,说如今黄河附近的济南、东莱等郡烽火不休,若要上好皮货,只能靠这些燕国商人过河、过江来贩。北地多山林,宜捕猎,因此皮货的产量极高,商人皆好利之徒,知江南多豪门世族,做派奢靡如旧,他们便甘冒性命之险,或豢养私家兵丁沿途护送,走崎岖小道一路南下;或重金贿赂关卡守将,官道驰骋;总之,他们千方百计要来江南掘金发财。
我冷哼一声,荆北原听了,立刻大声的鄙夷道:“什么燕国?不过一北疆小邦!慕容儁数年前仍不过是我大晋天子御封的’燕王’罢了!”
夜风无意将荆北原的话传扬至远处,那几个燕国商人忽的噤声,便知他们必是听到了,但我们谁也没有在意,横竖这是在我晋土,那些蛮子便是有受辱之意,也不敢与我们理论。
我们继续向前走着,陆寂突然驻足,我们便也停下,此时才听清身后传来了匆匆脚步声。我回头随意一望,只见三人大步流星,转眼已到面前。
三人皆短衣朴素打扮,唯为首之人腰佩一柄嵌宝匕首,十分华贵,看来另两人应是他的仆从。他生的高大健壮,燕颔虎头,尤其一双堪比朗星的鹰目,不带善意,但分外白皙的肤色和一对红润薄唇平添了两分秀气,否则,他这般威风凛凛的气度,无论走到何处都要引人侧目。曾听人言,燕地鲜卑人无论男女均肤白胜雪。
“方才言论,敢问出自谁人之口?”。那人语含不快,一口流利的洛下官话,隐约掺杂某些异域音调。
荆北原毫不胆怯,一步上前,道:“是我!如何!”
那人稍加打量,推测荆北原等人是我们的侍卫。我心说,他应知番人不该在晋土生事,且三人难敌十人,兴许不会再多话。
却没想到,那人竟笑说:“看你不过二八年纪,不想胆气可嘉!若使江南男儿都如小郎,想今天下断无我大燕一寸国土!”
此言一出,我们好不愤怒,他的侍从们却是忍俊不住。
陆寂朗声道:“阁下大谬!胡奴乱华,神州陷落,绝非我辈之过,然我辈今勤修文武,所失国土,必要夺回,寸土不让!中华男儿志存高远,非阁下所能妄测!”
荆北原等人无不称好,钟儿痴痴的看着陆寂,我对他也是愈发的佩服、尊敬。
那人被陆寂蔑称为’胡奴’,反不如先前闻听国主被侮时生气,竟夸赞陆寂:“阁下虽气质文弱,但阁下之志,高玄信之!敢问阁下名姓?”
“吴郡华亭陆子然。”
“好,我记下了。高玄欲讨教一事,我大燕太原王慕容恪围贵国广固城,城内今已断水缺粮,路人相食,’镇北将军’段龛上疏求援,贵国褚太后派’徐州刺史’荀羡救援段龛,可玄听闻,荀刺史未至泰山,便畏惧不前。哦,听说这荀刺史的夫人司马氏正是贵国辅宰会稽王的亲妹呢。陆君,依你之见,广固之战何时能休?段将军是降我大燕还是以身殉国?广固一破,河南之地近在眼前,燕军直入建邺,可是指日可待?”
陆寂哑口,他便是有心报国,可仅凭他一人之力,也难挡鲜卑十万铁骑。他只是一介白身,没有权力命令荀羡速速北进,增援广固。
我实在是气不过这个高玄的嚣张态度,尤其他那话里还有辱骂父亲的意思,遂张口便骂:“未免言之过早!如此狂言,阁下恐要折寿十载!阁下将我大晋视作他慕容恪的囊中之物,可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慕容儁所仗唯慕容恪之军,燕土虚空之时,焉知关中氐人不会趁机发难?便是他敢南下进犯,我大晋有长江天险,必要慕容恪有来无回,葬身鱼腹!”
高玄大为吃惊,他身后的侍从无不生怒,他摆手制止,指我问:“稚子谁也?!”
我道:“我乃陆君弟子!”
高玄笑讽:“原来陆君倒不如十岁弟子聪慧!”
陆寂不以为意,我立刻反驳:“如此浅显道理,莫说是我,便是才开蒙的三岁顽童都知晓,我先生又焉能不知?他方才只是懒得与你争执!”
“有趣!”,高玄大笑:“三岁顽童都知晓?学童,你的确伶牙俐齿,可,你道我妄言折寿,我看你这番大话也是不妥吧?好,今逢乱世,只重疆场胜负,空谈无用,你我且看广固结局!能在这宛陵驿偶遇陆君与弟子,如此高谈阔论,玄深觉有益。玄与家奴即要离开,就此别过,愿能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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