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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坐在红木书案前,执着精巧的紫砂壶缓缓地往端砚中注水,晶莹细小的水珠纷纷滚落在砚面上,将昨天用剩的墨渍一点点润开。见水差不多够了,我放下紫砂壶,取下笔架上一支湖州狼毫,用黑色的笔尖细细地去舔砚台上的墨汁。
我的左上方,是一帖摊开的颜真卿《麻姑仙坛记》。
不知从何时起,书法成了我每日必修的功课,这是一件沉稳与耐力并重的体力活。修习多日下来,我觉得自己变得很喜静,常常有种心止如水的感觉,不过在我的脑海深处,隐隐觉得,过去的我并不是这样的。
若你问过去的我是何种模样?我无法回答得出,我一直认为自己错失了很重要的一段记忆。也许别样的那个我,就深藏在这份记忆中。
不过,所有的人都说现在的我就是真实的我、一直以来的我。
作为当朝宰相的千金,上有两位兄长疼爱,下无弟弟妹妹争宠,我是家里人捧在掌心的明珠,凭什么去怀疑眼下拥有的幸福生活?只除了一件事——刚刚及笄,我便被父母逼婚了。
俗话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虽然我不是公主,照理也不会相差太多。何况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花容月貌就得到了众人的肯定。但为何我的父母如此迫切地要将我嫁出去?似乎他们不极力推销,我就会滞销一般。
对于此事,想必两位兄长和我一样百思不得其解。
那天,我独自躺在花园紫藤架下的簟榻上午憩,阖着眼睛,感受阳光透过浓荫摇碎在我眼前的金色光影,一圈一圈在我脸上荡开。极静中,我听见大哥和二哥压抑着的怒骂。
大哥道:“老三,你说母亲这是怎么了?她一向不是很着紧银雪么,怎么近来总张罗着要为银雪选婿?”银雪是我的闺名。在家中,他们从来不唤我作妹妹,总是直呼我的名字。
只听二哥接道:“二哥,别说母亲,父亲也很奇怪。往日,他顶疼爱银雪。起初,母亲张罗银雪的亲事时,他尚不作声,甚至有些反对,后来,他竟然跟着忙乎起来!”哥哥们讨论的是最近顶让我心烦的事,我虽然注意到他们称呼的错乱,当时却没有往心里去。直到大哥又道:“无论如何为了大哥,我们要……”
大哥?
哥哥们的声音渐去得远了,后面的话几不可闻,但是疑云已经浮上我的心头——
难道,现在的大哥并不是真正的大哥,我还另有一位兄长?
可是,即便有这个神秘的兄长存在,他又会和我的婚事有什么关系?
手腕微颤,笔尖一轻。我低头向桌面看去,一大滴墨汁落在尚未着一字的雪白宣纸上。将纸换过,正欲从头再来,我的随身小婢碧云匆匆推开了书斋的雕花木门,闯了进来。
我练字时,素不喜被人打扰,碧云深谙我的习惯,怎会如此冒失?我摆下脸来,张口欲斥,却见她一张整天笑意盈盈的脸着急得似快要哭出来。“小姐,您快去西花厅看看吧,两位少爷和老爷吵起来了,老爷要拿剑劈他们呐!”
拿剑劈他们?我忍不住噗哧笑出了声。
西花厅墙上的挂剑据说是一柄名剑,可一直是宰相府的摆设,用它是劈不死人的。只是爹爹不再心疼他的宝物,却拿它来劈那两个硬骨头,说明他确实气糊涂了。
看着碧云可怜兮兮的小脸,我敛起笑容,说道:“走吧,去看看。”
二、
我站在西花厅侧的窗外向里张望。
下人们远远地垂首站立。大哥二哥跪在厅中地上,母亲坐在椅子上抹眼泪,父亲坐在另一张椅子上横眉怒目,而那把肇事的剑就放在他的手边。一个媒婆瑟缩在厅中一隅,浓妆艳抹的脸上盛满恐惧,看去颇为滑稽。
母亲最爱的古董花瓶碎了,花架倒了,泥土、碎片、草叶散了一地。看着花厅中七零八落的景象,我暗自叹了一口气,推开花厅虚掩的门,走了进去:“爹、娘,我嫁!”
父母亲顿时露出错愕的表情,而哥哥们的脸色瞬间苍白。
二哥忽然站起来冲我喊道:“银雪,你真的愿意?难道你一点都不记得大哥了么?”
父亲拍案而起:“住口!”
谁知二哥全然不理会,大步上前捏住我的双肩:“即使大哥不在了,还有老二,还有我啊!为什么你要嫁给素不相识的外人?”
大哥也站起来,冲着二哥狂吼:“老三!”二哥浑身一个哆嗦,似乎想起了什么。我看见那厢,母亲的脸褪尽了血色,抹泪的绢帕飘落在地,似有什么呼之欲出……
脑中忽然传来一阵剧痛!我的眼前一阵阵发黑。残阳如血,恍若烛影摇红。眼前的一切似乎都被罩上了一层朦胧混沌的轻纱,在晕黄的光线中载沉漂浮。
斑驳的泥墙上映照着放大了的憧憧黑影,不断起伏、彼此撞击。黑影的间隙里,残烛的微光投射过来,渲成一团团忽隐忽现的光晕。身下,缕缕如瀑的秀发铺陈在枯草之上,似墨玉流光。我注视着眼前英俊却陌生的男子,感受着彼此裸露的肌肤密密相贴、被汗水滋润,心中竟感觉到甜甜的欣喜。
他是谁?为何对于他的轻薄,我没有丝毫的恼意?
燃烬了的烛焰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熄灭了。就像所有的活物瞬间退去,四周被一片漆黑沉寂所笼罩。鼻间,是两个人湿热的气息。在黑夜的某个角落,簌簌作响。
我的眼前似有什么轻快地闪过,掠起一阵凉风。伴随着一件犹带体温的冰凉物什落在我的项间,一个陌生却又熟悉的低沉嗓音响起:“银雪,这枚碧玉印送给你。”
接着,我听见自己干涩而喑哑的声音:“为什么?这是你书画时用的最顺手的印鉴。”
低沉的声音轻轻笑起来,温情中含着苍凉:“所以才要送给你啊!我不能陪你的日子,有它在你身边,我才可以放心啊……”
我的心脏倏地收紧,抬起冰凉的手捂住了那苍白好看的薄唇,谁知那唇的主人却探出自己滑腻的舌尖轻触我颤抖着的手指。暖暖的声息从我的指缝中流泻:“怎么了?小傻瓜,别忘记,这是早就注定好的啊!”
我紧紧地咬着自己的下唇,嘴里漫溢腥甜的滋味而不觉。
为何?为何要让风哥哥得上这么一种古怪的病?为何要让他活不过十八岁!我是多么希望能够以身替代才华横溢的风哥哥啊!
风哥哥的手抚上我的脸,他用常年握笔有些粗糙的拇指抹去我眼角的泪:“小傻瓜,又在胡思乱想了?我不需要你替我生病,只想你替我好好活下去。你知道吗?银雪!”
不能厮守,只有缠绵……
胸口忽然传来一抹沁凉,我伸手捂住了它。碧玉印鉴?刻着“风银雪”的寒玉便是风哥哥交给我、嘱我好好活下去的信物?
零散的眸光一点一点在我的眼中凝聚成形,我的眼珠缓缓转动投向父亲、母亲、哥哥们:“告诉我,风哥哥在哪儿?”
亲人们的脸上顿时一派怆惶。
其实,我已想起,他们并不是我真正的亲人。我是风哥哥从雪地里拣回的弃婴,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三、
秋雨中的枫林,幽暗萧索,冷风吹乱雨丝,朦胧着我的视线。泥泞的小径上铺满潮湿而残破的枫叶,流淌着一大片生命逝去后的暗红。
风哥哥的坟茔便座落在这片枫林中,他与鲜艳的枫树做伴。
他的墓碑上刻着:
生于甲辰年四月初十,卒于辛酉年七月二十八——他并没有如游方的老僧所言,活满十八岁。我向着墓碑直直地跪下去。
膝盖磕地,陷入泥水,泥点溅上我的白裙。刹那间仿佛时光交错,我眼睁睁地看着灰尘沾染上如雪的白衣。跪在柴房前的风哥哥曲着双膝,却倔强地扬着头:“银雪不仅是母亲的小婢,她还是我们兄弟的小妹。”
父亲愤怒地挥手,在风哥哥苍白的脸上留下通红的掌印:“兄妹?这是兄妹能干的事?”
一缕鲜血顺着风哥哥青紫的唇角流淌下来,他满不在乎的用衣袖擦了擦:“那么,父亲大人,原本您想要银雪做您的第几房妾侍?”
父亲怒吼:“住口!”
他举起紧执在左手的那柄杀不了人的宝剑向风哥哥砸去。
我飞身扑到他们之间。
剑柄重重地撞击在我的后脑上,我抱着风哥哥一起倒了下去。脑中剧痛,视线一片模糊,风哥哥的脑后依稀是柴房门口破损的石阶……
四、
风哥哥死了,却不是死于他天生的心跳骤停之症。
那柄杀不了人的剑终究还是杀死了人。
我失忆了,从婢女摇身变做相府千金,等待着风光出阁。
当我恢复记忆时,短暂的幸福生活灰飞烟灭。只是,我已分不清,曾经发生过的一切,究竟哪一段是真、哪一段又是假?
只知道,从此,我被人唤作妖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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