骁云卫

　　晚上不是所有人都能睡得着的。
　　云如墨团，点点星缀。
　　一青年男子正在通往邰州府的官道上策马狂奔，后面跟着二十来个身着白氅，背负长剑的蒙面人，想来必是侍卫。
　　他们个个血染衣襟，似乎刚才经历了一番恶战。
　　“贱下，肿么办？搭们瞎过来烙！”
　　“你他娘的给我摘下面巾再说话！”青年男子回头气急败坏道。
　　马跑得飞快，快到衣带生风，呜呜作响。
　　那侍卫一把扯下面巾，
　　“殿下他们••••••，啊！”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人从后面一剑封喉，翻下马来。
　　一干侍卫见状大骇。
　　“保护殿下！”
　　“保护三皇子！”
　　“殿下快走！”
　　顾不得身上带伤，侍卫们调转马头，拔剑杀向追杀过来的武士。
　　青年男子欲停，但他的马像发了疯一般，仍在向前飞奔。
　　忽见从一旁树丛之中杀出两人，挡住去路。借着星光依稀可见来人手持银刀，面目凶狠，，一人腾空而起，举刀劈向男子天灵盖，却生生被男子用手格住。
　　那男子眼明手快。不待刺客反应过来，微微偏头，错过刀锋，抽出左手，钳住刺客拿刀的手腕，右手一举击向刺客左胸，掌风浑厚，直将那刺客震出一丈开外。
　　怎料另一刺客见同伴一击不中，以极快的速度抬刀砍向马腿。
　　血浆喷溅，那马儿一声长嘶，直直倒了下去。青年男子不料他会使这种阴招，慌忙抬腿蹬起马脖子，借力使力总算是抽出身来，摔在地上滚了几滚，沾得麻布衣上尽是尘土，爬起来时已狼狈不堪。
　　这真算得上被两面夹击的光景了。
　　那些杀手着黑衣，面涂朱彩。所持武器虽各不相同，却都是顶尖身手，且招式狠毒诡异，实力竟与这些从小习得上乘武功的大内高手不相上下。
　　白氅侍卫与黑衣武士交手，如棋盘上黑白两色棋子相互绞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
　　双方陷入缠斗之中，杀得难解难分。只见剑影翻飞，刀光扑朔，邰州官道一时间成了血流遍地的罗刹鬼域。
　　“看来此地是本宫命中一劫啊！”那个被尊为三皇子的青年男子摇头叹道。抽出腰中软剑，顾不得身上泥尘，脸上血污，亲自加入混战中。手刃十余人后，却发现身边的侍卫越来越少。
　　到底是身上带伤且人数少，敌不过这些涂朱武士。
　　青年提剑边打边退到一棵大树下，扶着树干缓口气，忽然惊觉一滴水落在自己头上，接着是一连串水滴落在自己头上。
　　一摸，是血。青年仰头一看，不由的浑身一哆嗦。
　　自己头顶上方悬着一具男尸，头朝下，脚绑悬在树干上。全身发黑，尸体左胸的伤口溢出来的血仍在往下淌，双眼凸出，似是在望着他。
　　待青年男子看清楚死人的服色样式后，连害怕也顾不得了。
　　是暗中保护我的影卫，难道连他们也被干掉了？青年心想。
　　说此刻不惊惧惶恐，那是屁话。
　　敌众我寡，情况愈来愈不利。
　　杀手们的目标便是青年，见他脱离众人的保护，是下手的好机会。纷纷举刀向他杀过去。
　　“殿下小心！”仅存的四名护卫拼死冲破包围圈，持剑护在青年身旁，个个血流满面，双眼如枭目般盯着围攻过来的武士。对方被他们不要命的架势骇住，顿时都不敢上前。
　　双方都不敢有所动作，时间仿佛静止一般。
　　青年身上的布衣也已被血浸透，他盯着带血的剑尖良久，竟哼哼哼的轻笑起来，说道：
　　“我李戮到今日为止活了二十年又九个月，想不到要在此地命归黄泉，各位作好跟我一起走的觉悟了吗？”语气似是疑问又是肯定，似是豁达又是绝望。
　　真的是逃不出去了吗？
　　一名护卫握紧长剑，大笑出声：“殿下说的这是什么话，正是属下保护不周，才让殿下陷此危境中。现在承蒙您不弃，愿意让我们继续追随您，属下怎会拒绝！属下只恨不能多杀几个狗贼来垫背！”
　　“黄泉碧落，属下愿誓死追随！”
　　“我也是！”
　　“不过我堂堂李氏子孙怎能就在这么地方无声无息地死喽！定要拉上几个人来陪葬！各位，来比一场，看看被砍死之前谁杀的人多，如何？”
　　“哈哈哈，好！殿下，承让了！”话刚说完，其中一名年纪稍长的侍卫冲入敌阵中。“呔！小贼！引颈受戮吧！”
　　其余四人也是从四个方向各自突袭。仗剑斩荆，提刀四顾，杀得血光顿起，月隐星晦，好不痛快！

　　“三殿下，恕无霜来迟！”正当五人在敌群中奋力搏杀之时，一白袍小将骑赤马从不远处的山坡密林中俯冲而下，朗声高喊道。
　　此人少年年纪，面若冠玉，重瞳晶亮，长得一副桃花精样，却煞气甚重，手持一杆五分錾银鈎镰枪，身着软甲脚穿皂靴。他纵马跃入人群中，旋枪一抹，便挑了三四个刺客的性命。
　　“殿下，这边！”名叫无霜的少年朝李戮所在的那个方向高喊。
　　接着挥舞银枪，杀出一条血路。策马驰到李戮身旁。
　　“殿下，快上马！”
　　李戮的马被砍断了双腿，侍卫的马也早在混战中早已不知所踪，无霜的这匹赤马犹如天赐。侍卫们纷纷劝李戮赶快上马。
　　“混账！我走了你们怎么办？”李戮不听，继续紧握剑柄砍杀刺客。
　　那些杀手如群蜂出巢般源源不断地涌来，怎能杀尽？徒费力气罢了。
　　“殿下，求你了，时间快来不及了！”无霜眼泪都快出来了。
　　李戮还是不依：“生死与共！若不能救出各位义士，叫我逃出去怎会甘••••••”话还未说完，忽觉眼前一黑，竟是昏了过去。
　　原来，一名护卫从后面用刀柄将李戮击晕。
　　“都这时候了！还废什么话！无霜，接着！我们断后！”那侍卫绝眦欲裂，大吼道，将晕过去的李戮扔给无霜。
　　“各位后会无期！”无霜抱拳。
　　“后会无期！”
　　无霜一把捞过李戮，安在身后。鞭马跃过包围圈，斩了追来的几人，衬着星光飞也似地逃了。
　　刺客竟没有大举追来，真的给那四名侍卫拖住了。
　　“快走••••••”微弱却坚定的喊声被刀剑撞击的声音淹没。
　　听着身后厮杀声和血肉迸裂的响声，无霜不敢回头，他怕自己会误了事会回去救他们。只好一面咬着唇，憋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面驱马狂奔。

　　无霜的赤马是匹千里良驹，飞奔起来如踏羽而行。二人跑了不知道有多久，总算甩掉追过来的刺客，却不知跑到了何处。
　　月色比先前皎洁了许多，掩住了星光。四周的树影浓密的堆积在一起，像砚台被打翻，留下的大片墨渍，即使有风吹过，也听不到那种飒飒的树叶相互拍打的声音，压抑得很。
　　地上唯一的亮光便是明月在附近小河中的倒影，圆圆满满没有一丝褶皱。黑色的水黾浮在倒影之上，乍看像天狗食月。
　　无霜长长吁了一口气，让赤色马放慢了速度。
　　“放本宫下去吧！” 身后传来闷闷的声音。
　　无霜一惊，猛地拉住缰绳，用力过大直将赤马勒得尥了好几个蹶子。
　　“嘭咚！”忽听有东西跌落的声音，无霜魂都吓飞了，赶忙翻身下马。
　　“殿~~下~~”天太黑，无霜好不容易摸索到从马上摔下来的自家殿下，慌忙解开系在李戮身上的绳子，发现李戮仰面躺在地上，僵直着身体如死尸般动也不动。
　　无霜抖着手，轻轻推了推李戮的脸颊：“殿下~~殿下~~”
　　李戮的脸冰凉，上面还带着血的黏腻，无霜推他也没有反应。
　　无霜以为李戮已经死了，伏在他身上号啕大哭。
　　“本宫•••还没断气•••呢。”李戮缓缓睁开眼睛。
　　听到李戮吭哧吭哧的喘息声，无霜猛地抬头，破涕为笑。
　　“殿下，你没••••••没•••••？”
　　“怎么？想我死？”
　　“不是！我••••••总之殿下没事就好。”无霜放开手，退到一边，用袖子擦擦眼泪。
　　“罢了罢了，我胳膊断了。你过来帮我一把。”李戮挣扎要起身，无霜连忙凑过去将他半扶起来，背靠着一棵树坐下。周围很黑，无霜仍可以清楚看到李戮肩上，臂上，腰上有深黑发亮的液体流出，滴在草地上，汇聚成一滩，映得月森冷人心寒。
　　虽然没伤到要害，若不及时医治，一样捱不过明天中午。幸好已经没有了杀手的围追堵截，但这荒郊野地哪来的医馆？无霜犯了难。
　　李戮倒不在意他这身伤，只是仰起头望着天上星辰，似是旁若无人地喃喃道：
　　“若我死了，在下面有何颜面去见那些因我而死的人••••••”转而又复沉默。
　　无霜听了，心里极不是滋味。想避开话题，只好咬着唇，露出一个极难看的笑容：“殿下，你的伤口要清理，我去弄些水来。”说完转身去小河边取水。
　　“援兵呢？”李戮靠着树，闭上眼睛幽幽地问道。
　　蹲在河边取水的身影顿时静止了。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来？”李戮再问。
　　河边的身影微微颤抖，看不到表情，看不到动作。
　　河中破碎的亮光渐渐合拢拼成一个完整的明月，最后归于静止。
　　“圣上称疾，所以属下••••••”无霜缩着头，颤声答道。
　　“所以你在殿外跪了数日，他还是不肯发兵援救，对不对？” 原来李戮一直注意着皇宫内的动向。
　　无霜不答。
　　“对不对！”李戮动了气，吼了起来。
　　无霜朝李戮那个方向转过身，慌忙跪下低垂着头。
　　“属下无能，属下该死！”
　　“老不死不发兵干你屁事！我那贵妃小妈，蛇蝎一般的心肠，日日巴望着我早死早超生！好让她那弱智儿子一辈子坐死在龙椅上。哼哼，对我真是关怀备至啊！连朱鹤杀手都请动了，这得花多少银子啊！”说到这儿，李戮竟然笑了，夜黑看不清楚青年的五官表情，却只见他那满口的森森白牙，分明的白，煞是骇人。他接着又笑道：
　　“虎毒不食子，借他人之手除去我这最碍眼的儿子，再利用我的死除去贵妃。老不死够狠！够毒！如此妙计双全，果然是我的好父亲，好父皇啊！”李戮无声地笑，笑得直抖。

　　“殿下，别说了，求您别说了。”无霜跪在李戮面前，使劲磕头，额头都磕烂了。辱骂当今圣上，是凌迟的大罪。
　　“父皇若真想我死，就我算再谨小慎微也没有用。”李戮笑累了，垂着双手，望着对岸漆黑的树影。
　　“还不如一口气说个痛快！给老不死听到最好!”
　　“••••••”
　　“无霜，你起来吧！你再磕，地就要被你磕裂开了”
　　无霜抬起头，望着居高临下的人的黑影。
　　“我们现在这是在哪儿？”李戮问他。
　　“已经过了邰州。但具体位置属下也不清楚，只记得马一直是向东跑的。”无霜将额头上的血擦净。
　　“离邰州大概多少距离你知道吗？”
　　无霜思忖了一会儿，道：“大概六十里。呃•••••••您还要去邰州吗？”
　　“不了，估计邰州那边已经布好罗网，专门等着我这只笨鸟去自投。赵贵妃一个妇道人家，怎好抛头露面？这次针对我的暗杀，一定是她兄长赵仁亲手布置，邰州府尹梅珏从前是赵仁的门生。我此次被派往西戎关，经过邰州，赵仁定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会在邰州布置大量杀手。就算邰州府无意害我，梅珏也不好驳他老师这个面子。”
　　无霜不解、
　　“梅珏难道不要命了吗，皇子在自己的管辖地上遇刺，依律那是斩首的大罪啊！如何坐视不管？”
　　李戮盯着无霜那映着皓月的眼睛道：“若我现在叫你去杀丞相，你可愿意？”
　　“属下万死不辞！”话刚从口出，无霜刹那间便明白了。“原来梅珏对赵仁•••••”
　　“赵仁对梅珏有大恩，梅临馥这个人，对他有滴水之恩，他就对你涌泉相报，但又自视甚高，极在意自己的名声。这件事他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沉默。”
　　“那他是以死来成就忠义两全喽！”
　　“也许吧！不过这些都是我的猜测。管他死不死，可以肯定只要我在邰州一露面，就会立即被当成人肉靶子。这邰州是万万去不得的。”
　　李戮在领去边关的诏书之时，就已经料到此番行程必定会遇到大量刺客。想请朝廷加派护卫人手，谁知奏本一递上去，就石沉大海，没消息了。无奈之下，只好将自己原属的明卫暗卫悉数带上，奔着边关去了。只留一小部分留在京城。
　　果然还没到邰州就已经遇上三拨刺客，一路厮杀，原先几百人的卫队只剩下二十来人。今日一战，那二十个侍卫也牺牲了。留在京城的无霜得到消息,跪在宫门外数日请求援救，竟无人理睬。
　　“既然邰州不能去，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要回去吗？”无霜心里没有底。
　　“你能，但本宫不能。”
　　“为什么？”
　　“俯耳过来。”李戮朝无霜招招手。
　　无霜将耳朵凑过去，李戮把自己的计划说与他听。
　　“不行！绝对不行！属下怎能把您一个人扔在这种荒山野岭，何况您的伤•••••”无霜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
　　“你必须去，现在也只有他能帮我了，我们若能得他相助，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我得照顾您。”无霜坚持己见，李戮的伤确实非常严重，而且浓重的血腥味很有可能引来狼群，他怎么放心将自家殿下留在这种地方！
　　“你去还是不去？”李戮也有自己的想法，若无霜去搬救兵，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留下来，若被刺客发现，两个人都得死。
　　“不去！”
　　“他会帮我们的••••••”
　　“不去！打死我也不去。”无霜打断李戮的话
　　“你！”
　　李戮气急，猛地站起身，一脚将跪在地上的人踹翻。
　　“去还是不去！”
　　“不去！我得照顾您！”无霜不喊疼，捂着肚子大喊道。
　　李戮气疯了，上去对无霜又踢又踹。
　　“有活路你不走，非要跟我一起去送死！你脑子是给驴踢了，还是灌猪油了！你若死了，九泉之下我该怎么和你娘交代？”无霜的母亲是李戮的奶妈，两人一奶所出，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很好。
　　无霜被他踢得满地打滚，却真的一声不吭。
　　李戮踢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拔出肩上的流矢。那箭头被血染得漆黑，上面还沾着碎肉，夜色里几乎不能分辨那还是一支箭。
　　李戮盯着那支箭，忍痛缓缓说道：“我虽然是皇后嫡子，父皇却并不爱我，从小在宫中，便是你娘对我最好。她临死之前将你托付给我，我在她面前立誓要照顾好你。我怎么能言而无信？还有，那些侍卫跟随我多年，有人也是你的好友，刚才一战，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若不为他们报仇，你让本宫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无霜啊，你去罢！本宫不会有事的。”语气温柔而平静，跟刚才比像是换了个人。
　　“属下••••••属下只是想••••••跟随您••••••，属下••••••若走了，您会死的！”无霜伏在地上不住抽噎。
　　“本宫不会有事的！好了好了，别嚎了，你都十七了，怎么老哭？”
　　“殿下~~~”
　　这时，近处一阵树叶悉索之声。
　　无霜的眸子顿时亮了起来，反身抽起靠在树边的银枪，护在李戮身旁，动作潇洒利落，如鹞鹰一般。
　　“谁！”
　　“阿嚏！”树上传来了打喷嚏的响声，接着一阵懒洋洋的声音：“还真是主仆情深呐！三刀，你有这样一个亲信还真是有幸，嗯，不错不错，不枉为师对你的多年教导。”
　　“阁下是•••••••”李戮似乎想起来什么，轻声问道。
　　白影从一棵巨树树梢上掠下。
　　细看是一白衣男子落于地面，风姿飒然，飘飘若羽化登仙，遗世而立。
　　“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连师父都不认得了？”男子调笑道。
　　无霜欲上前喝问，被李戮制止。
　　“无霜！不得无礼！”
　　淡色的月光照出男子年轻的面孔，苍白的皮肤，血红的双唇。
　　“老太傅！是你！老师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李戮瞪圆了双眼，惊呼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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