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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康之恼
楚蜀之间,巴人部落众多,有自称盘瓠后裔的五溪蛮之枳巴,周初分封的姬姓巴子之巴,有神魄化为白虎的廪君务相之巴,亦有专以射白虎为事的板循蛮之巴,号称十三部,不过择其大者而言,散落山野之间的部落,不知凡几。只是诸部之中,文采较盛的姬姓之巴大多城居,往往已泯然于汉民之中;真正能够号令诸部的,还是廪君之巴,也就是十三部之中的白虎部。除了依附于板循蛮的一些部落,白虎部对其他诸部大有凌驾之势,隐隐然便是巴族之王。加之明春水便是白虎部酋长樊逖之女,是以姬瑶花的借兵之行,首先便奔往白虎部。
只是白虎部之行,季延年却不便出面——巫女祠供奉有盐水神女的神位,这却是死于巴廪君务相箭下的一位神女。
山路崎岖难行,辗转抵达白虎部时,已是日暮时分。姬瑶花和苏朝云坐的滑竿走在最前面,堪堪望见寨门之时,路边大树上,却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小少年,飞扑下来,一边嚷道:“苏姐姐,你让阿弥好等!”
苏朝云纵身跃起,那少年眼看扑空,伸手在滑竿上一搭,借力再次扑来,苏朝云裙裾一旋,飘开丈许远,让开了这少年的飞身一扑,怔了一怔,方才想起这“阿弥”是谁,想来必定是范成的那个小弟子,不知何故却在这儿。
她虽在范成家中住过不少时日,却从未见过他那个小弟子,此时暮色中看来,接连扑空、委委屈屈站在那儿的阿弥,看去不过十一、二岁年纪,素衣整洁,眉目如画,神飞意扬,飘飘然大有凌云之气,竟似一个小小仙僮一般。
苏朝云与这阿弥素未蒙面,如今听他叫得亲热,倒不知这亲近之意从何而来,以她素日心性,自是冷眼相看。阿弥见她这般神情,委屈得眼圈都红了,嘟着嘴道:“苏姐姐——”
正尴尬间,范成自山林中飘然而出,向苏朝云略一拱手,低声说道:“苏姑娘勿要见怪。《八十七神仙卷》的真品之上,有一散花天女,相貌神韵,颇似姑娘模样。阿弥由此对姑娘倍感亲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苏朝云错愕地道:“为何我最初看摹本时,并未发现?”
范成微笑道:“摹画亦有规矩。即便是个中高手,能够以假乱真,也必定要留下一处破绽,以示我不欺世人,只不过是世人自己眼拙错认了而已。不过,这幅画的破绽偏生是那一个散花天女,也真是机缘巧合。所以——”
苏朝云大感不妙,尚未来得及开口拒绝,范成已长揖到地:“还要烦请苏姑娘费心照料小徒一段时日。”
说完之后,范成竟毫不犹豫地掉头纵身而去,转瞬间便消失在密林之中。
姬瑶花虽不明前因后果,也猜了个大概,拍着滑竿笑得前仰后合:“苏师姐,恭喜你荣升教养嬷嬷!”
苏朝云不想理会她,冷着脸孔,蹙了眉看着阿弥。阿弥眼巴巴地等着她的发落,一声也不敢吭。
苏朝云只觉头疼万分,她怎么就捡了一只刚出壳的雏鸟!若是丢下阿弥,且不论是否丢得下,便是丢得下去,这么小仙僮一般的人物,恐怕自己的侍女都会觉得太过分了……若是由得阿弥跟在身边……她只要想一想那情形都觉得头疼。
正犹豫间,后面滑竿上的季延年笑了起来,向阿弥招一招手,阿弥立时小鸟儿般飞了过去,委屈万分的绕在竹杆上,伏在季延年身边,嘟哝着说道:“还是季先生对我好。”
苏朝云重新坐回滑竿,视若未见。
姬瑶花的目光在他们身上绕来绕去,随即也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真有意思。虽不知这阿弥是何等来历,料来也必定是个麻烦万分的人物,所以苏朝云既不能断然拒绝,也不愿贸然留在身边;只是,季延年什么时候能够替苏朝云拿这种大主意了?
樊逖亲自站在寨门外迎接他们一行人。
巫女祠的巫觋,往年偶尔也有到白虎部的时候,只是从不入寨,所以白虎部特意在寨门附近立了一栋石楼,季延年带着阿弥和一应侍从,径自进了石楼,姬瑶花与苏朝云诸人由樊逖陪同入寨。
石楼中清水盐巴米粮火塘俱全,火塘上还挂着辣子与腊肉。两名侍婢在厨下忙碌,季延年带了阿弥登上顶楼,寨墙高于楼窗,是以凭窗而望,只能望见高处山林间的点点火光。阿弥的神情不觉黯淡下来。
季延年好笑地抚一抚他的头顶:“阿弥,你不会当真是因为那个散花天女,才非要跟在苏朝云身边吧?还有,那个散花天女,当真与苏朝云相像吗?”
那可是上升峰世世代代的老对头。
阿弥恼怒地打开了季延年的手,闷闷不乐地抱着膝盖滑坐在窗下的石板上。
季延年只好蹲下来叹息道歉。
阿弥这才抬起头来,两眼闪亮地看着他说道:“季先生,我要跟在苏姐姐身边至少一年。”
季延年心念一动:“一年的时间,才够你将药王庙的祭神舞看个完整,对吧?”
阿弥笑得大是狡黠:“说不定也能将巫女祠的祭神舞看个完整呢!”
季延年失笑。他现在明白范成为什么要将阿弥送到这儿来了。《八十七神仙卷》毕竟只是纸上人物,阿弥必得要亲眼见一见祭神歌舞,才能够体会虚空中神灵的模样;这样说来,哪里还有比跟在他和苏朝云身边,更好的途径?
他原以为散花天女只是范成找的借口,阿弥却在出了一会神之后,脸上带着做梦似的神情,慢慢说道:“那天师父带着我从密室中出来时,来不及捂住我的眼睛,我全看到了。真可怕啊——我一连做了好多天的噩梦,每次都要抱着神仙卷才能重新入睡。那个散花天女,因为是摹本的破绽,我看得格外仔细,也格外喜欢。其实她的模样,只有三分像苏姐姐,可是那神态,真个很像啊,看着她的脸孔的时候,觉得心里好受多了,就好像,唔,就好像可以忘记最可怕的噩梦一样。所以呢,我在树上看着苏姐姐越走越近,心中真是欢喜不过。”
季延年微笑着听着阿弥絮絮而谈。他早已发觉,苏朝云的冷淡疏离甚至于冰冷无情,的确有着一种能够抚慰镇定人心的奇异力量。这或许便是因为苏朝云自己所说的缘故——尘世间有如许之多的烦忧与苦难,所以世人才会汲汲于那净土青莲的抚慰。
一念既生,季延年低声吟道:“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阿弥咯咯笑道:“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季先生,苏姐姐可不就是我的杜康!哈,这话可不能让苏姐姐听见,不然,她可更不乐意我跟着了!”
季延年笑而不语。
阿弥很能缠人,他倒颇为期待苏朝云被歪缠不过时的模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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