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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柳启夫妇俩在孙家待得时间最长,花园墙外的小房子就是他们的住所。孙正青从来还没有来过,没想到这么破旧,就好像二十年前在湖边看到的那幢小木屋,皱巴巴的地面,呛人的霉味混合着尿骚味,抹布一样的物件。孙正青待不下去,右腿的伤口又泛起阴森的酸疼,于是在大门处踱来踱去。
柳启找了许久,才拿了一件藏青粗棉布包裹着的薄片走了出来,献宝一样把镜子呈给孙正青。
匕首形状,很明显是破片,还是很清楚地印出孙正青的模样,青白的脸,青黑的眼圈,头发油腻,瘦的皮包骨,只眼睛红得发亮。鬼一样。
“我就长这样子?”孙正青自言自语,有些好笑。
“我就长这样子?”孙正青问柳启,露出森白的牙。
“少爷只是悲伤过度,新少奶奶过门后,一切都会好的。”
“是吗?”
柳启仍旧低着头。
“我以前是什么样子?”孙正青好奇地问。
柳启只是低头不语。
孙正青觉得索然无味,将镜子包好递过去。裹着披风踱了出去。
出来了这么久,他很想宜青。
柳妈仍旧守在书房门口,孙正青解下披风递给她。
宜青还躺在藤椅上,太阳斜照在她身上,脸埋在阴影里。孙正青覆上她的脸,在她粉色的唇上碰触了一下。
“柳妈,去烧点水吧。今晚我想洗澡了。”
听到这话,柳妈抬起脸,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孙正青又笑笑:“去吧。宜青也好久没洗澡了,她那么爱干净,肯定受不了的。”
柳妈的嘴角轻微抽搐了下,终于还是不言语,转身走了出去。
孙正青握住宜青的手,将身子靠过去,冰凉的脸贴着她冰凉的脸,喃喃地絮叨:“那天晚上大妈让我们宿在她房里,我们睡在小床上,你好几次把我踹了下去,说我身上臭。我也不过两天没有洗澡而已,你不也是?可是你偏偏说男人臭,不要沾染了我的臭气。
“其实你啊……脾气那么臭,长辈中连你爸妈都厌恶你,只有大伯才真心疼你。偏偏你一看到他就离得远远的,说大伯凶,会克死你。
“……大妈说,要择日让你入土为安。可是这样一来,我就看不到你了。我想你了怎么办?”
他低低地笑起来,又接着说:“你一直不喜欢我,二十年了,一直都不喜欢我。直到去年才把你弄回来,以为我变了,能够让你喜欢了。你还是不喜欢。我迁就你,你不喜欢;我不迁就你,你还是不喜欢。你宁愿死,还是不愿和我在一起。
“我不后悔,真的。就算你不喜欢我,这么多年,你还是和我最亲近。
“我马上要娶崔二小姐了。假如你还在,肯定不会同意的。
“说真的,就这几天,我们就要分开了。
“我舍不得,可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你那么爱干净,肯定不愿意看到自己变丑变臭是不是?”
他站起来,弯腰抱她。花费了十分的力气才抱起来,宜青的身子早就僵硬了,仍旧维持着蜷曲的姿势。
“少爷……”柳妈看到孙正青,欲言又止。
“水好了?”
“是。”
“好,取我和宜青衣服过来。”
“是……”
“哦,还有,周家上次送过来的洋皂也拿过来。”
“是……”
几个丫鬟轮流端了热水过来。不一会儿水桶里就注满了热水,柳妈和上门走了出去。
孙正青把宜青放在一旁的椅子上,先脱了她的鞋。
“大妈不让你缠脚是对的。我也不明白那些缠成三寸的畸形脚有什么美的。我过继给大伯时,柳启过来接我,抱我坐上马车,母亲在后面颤巍巍地追我,走了不到十步就摔倒了。
“那时大伯还跟大妈吵,说长着一双大脚以后嫁不出去可怎么才好。大妈说,嫁不出去就养你一辈子,只娶小脚的男人又能有什么出息。那时大伯好生气,抱着我就出去了。说起来也真奇怪,那时我才四五岁,什么都记得,反而后来的很多事情都忘了。
“你从女子一中毕业的时候,大妈要我去参加你的毕业典礼,代她看看她的‘宝贝女儿是不是颠倒众生’。我们已经十年没见了。我在台下,你没有看到我,看到了也认不出了吧。那么多男学生喜欢你,我在台下看得清楚。你穿着大妈给你做的最时兴的竹青色旗袍,还是面无表情,先抬起右手弹了几个音,又抬起左手去配合,手指飞舞得像蝴蝶,音符像行云流水般流淌出来。
“那时我就想,我要你。我一直很懦弱,也就为了你……
“我跟大妈说,大妈倒是无所谓。大妈一直想反抗,可是最近越来越像我妈了。可你不喜欢我,你谁都不喜欢。你跟大妈说要做单身贵族,大妈也不置可否,虽然一直想把你培养成新女性,可是她终究疼我比疼你多。”
孙正青一边说,一边褪下了宜青的衣服,她的身体冰冷僵硬,皮肤软绵绵的,没有光泽,没有弹性。他站起来,取了屏风上挂着的毛巾,抓住一角,放在热水里荡来荡去,又捞上来挤干水,折得四四方方,先擦她的脸。
“先擦一下,过会儿到水里就不会怕烫。
“我偷看过你洗澡。不知你知不知道。”他说着,粉红色慢慢从脖子蔓延到脖子以上,慢慢地晕开来,耳朵两颊粉红一片。
“我接你回来,你磨蹭了半天不肯上车,硬说我没见过我,不认识。那天我带的都不是孙家的人,你自然不肯的。可是看你把我忘得这样彻底,我还是很难过。就一直跟在你身后,一直到正门口,家里佣人出来接时,你才讶异地看我。
“就是那天晚上。大伯一直说我太少年老成,小老头一样。我也只在看见你之后才会……大伯很高兴,要带我去逛窑子。我不要去,去求大妈才逃过一劫。”
他抱她进木桶,她还是蜷缩成一团。他除了自己的衣服,也跳进水里,抱住她坐在自己大腿上。她还是很冰,冻得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还是紧紧抱住了她。
“我欢天喜地地去找你。你还在写字,看我进来也不理。我跟你说话,你也不回。偏偏我那么不识趣,还跑去指点。你就恼了,泼了我一身的墨。不过确实嘛,你十几岁才开始学写字,中间又没怎么练习,写得很丑,又不听。”
他说着说着,始终荡漾在唇角的笑意再抑制不住,把她置在自己怀里,亲着她的额,用毛巾一下一下擦她的背。
“你放假在家,我在许先生的指点下读王阳明。大伯极喜欢王阳明,说他的道理比老庄孔孟实用。你偏给我看《西厢记》《□□》《品花宝鉴》之类的,说我读书读傻了,连一些极乐的东西都不会享乐。其实这些书我看得比你早,大伯的藏书阁我总是偷偷溜进去,藏书我都看了有小半了。
“不知道你是存着怎样的心思,偏要跟我尝试。一次两次,就有了三次四次。大伯气的一病不起,大妈终究是疼我多些,你离家出走就是十年。
“你不肯原谅我,瞧不起我,大妈明白,我也明白,底下人也明白,只有你不明白。”
他从温水里捞起她,她的皮肤都泡的发白,仍旧冰凉凉的。
拿起衣服,一件一件地为她穿上。从前都是这样,事后她都困倦得睁不开眼,四肢软绵绵地任他摆布。只是现在有些费力。不过总算是穿好了,他这才抹干净自己身上的水珠,衣服上有樟脑丸的味道,他皱皱眉,还是穿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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