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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相思
苏余人和任潇潇从房中出来,路遇从经堂回来的上官寻花。苏余人不经意与她走在一起,也没说个谢字。
身后的任潇潇忍不住嗞了一声。“打了人就算了,还不认错。不认错就算了,还唆使别人在监院面前做假证。”任潇潇道,“可见此人何等嚣张。”
上官寻花在前面走着,只装做没听到,苏余人转过头来看了一眼,任潇潇连忙转身从岔道走了。不仅如此,少姑娘当天下午就从西院搬走,直至顾拜儿住进来,苏余人才知道这两人换了厢房,听说是监院的主意。
苏余人无端被冠以“嚣张”的名声,替少姑娘搬家的几个上清观道生见着苏余人都自觉绕开三尺走。任潇潇被安排在东院,路过东院的各位道生,偶尔看到少姑娘鼻青脸肿的面目,都不免暗暗怜叹一句“少姑娘真是好可怜”,与可怜相联系的,自然是苏大小姐的“残忍”了。
苏余人漫不经心地抄着经书,听顾拜儿说了自己在上清观现下“残忍”的名声,觉得好笑又懒得笑:“‘嚣张’不错,‘残忍’也行,被人‘敬得远之’最好,我也落个清静。”
顾拜儿忍着笑,上来抽掉她正写着的宣纸,道:“你傻啊,百卷道经,还真抄得上手。”他将纸一丢,“明个儿和我下山,叫镇上路边代写书信的老学究给你抄,保证字迹仿得一模一样。”
次日和顾拜儿下山,因为是长门的人轮值,一路未有人拦阻。
顾拜儿将苏余人要抄的道经目录丢给一路边代写书信的,先付了银子,叫他多找几个人,照着样板纸上的字迹抄,日落之前,抄得多少算多少。
两人在就近的面摊上要了两碗阳春面,顾拜儿朝那老板要了一碗猪油,一勺一勺地往面里加,苏余人一旁看着都恶心了。顾拜儿不以为然地:“你刚来上清观不到两天,不知道本少爷的疾苦,等你像我一样呆一个月不下山试试。我以为我下山干嘛呢?就是补油水,你没看出来我瘦了这么多吗?”
顾拜儿道:“在上清观,除了稀饭就是窝头,初一十五每人来几斤黑面,黑面啊余人,你这辈子都没见过吧!还是次等的!正一教满门的道士,你说不好好安份念经,当年吃饱了撑着去灭上清观呢?拼个你死我活的,还不是拼家底血银子啊。现在穷成这样,还要拉我们这些无辜的一起吃苦,什么‘八派共治’,还不就是八大派一起出人出财收拾这个烂摊——怎么样?把你碗里那个鸡蛋给我吧?”
苏余人冷笑着:“八大派若不是为了地下室里那颗金液却死丹,怕也不会出这个人力财力在上清观吧。你这样怨叹连连的,可真够假的。”顾拜儿哼了一声没说话,继续享受他的猪油,苏余人看着,低声道:“你见过金液却死丹么,我们哪天去见识一下?”
顾拜儿笑了一声:“金液却死丹养在上清观的地下室中,别说驻守四个入口的八百号人,单说铁桶一样包围着的各种阵法,你怎么破?”
苏余人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试试?你这是放屁呢还是说真的?你要是放屁呢我就当没听见。你要是说真的……”顾拜儿认真看了一眼苏余人,“我也当没听见。”他几下把面扒拉完,想了一会不得劲,忍不住又道,“余人你想干嘛啊。那不是闹着玩的。你不为自己,也为你家宫首,还嫌止剑宫首的谣言不够多啊?”
苏余人杵了杵碗里的面,漫不经心地问:“什么谣言。”
“止剑宫想独吞这颗邪丹。”
苏余人嗤笑一声,心道谁不想独吞啊,不是有这个心没这个力么?苏余人轻笑道: “我家宫首生病,传言金液却死丹不是能救百病吗?”
“传言还能起死回生飞天成仙呢!你怎么不信?”顾拜儿道,“你想闯阵啊?先想怎么破八百人再说,也不用破什么八百人啊,你隔壁的上官大小姐是那八百号人的领头,你去把她打趴再说。”
“知道知道。”苏余人轻笑着,将碗里的面和几根肉丝全拨拉到顾拜儿碗里,道:“我不饿,你吃吧。”
顾拜儿看了她一会,将碗里的香菜肉丝拣着吃了,完了再没提这事。拉着苏余人在街上逛了几圈,净买些吃的,完了用余钱给苏余人要了个刚捏出来的陶人。
苏余人一路牵着顾拜儿的手,便如几天前牵着李辰的一样无所谓,李辰尚有些吃惊紧张,顾拜儿却是轻车熟路,完全看不出已是有未婚妻的人了。
代写书信的先生将道经抄了一半,苏余人细细收好装到布袋里。两人回到上清观,入院时见到一新人,正站在中庭的水面边上,与上官寻花说着什么话。苏余人远远看着问:“这人是谁。”
“是正一教的大公子赵致远。其实比我们都早到这院子呢,只是前几天回了趟正一教。”顾拜儿顿了顿,突然道:“他与上官寻花已有婚约,你不要去招惹。”
苏余人笑道:“你当我是什么了,是个男人就会招惹?他是道士,道祖威严,我怕呢。”
“他可不是道士,你若有心啊,不用三天,三个时辰就能勾搭成奸。”顾拜儿淡淡道,“就在这个西院,我刚来一个月,就知道他曾拉三个女人回来睡过。可惜了上官寻花。”苏余人颇为吃惊,这时上官寻花望过来一眼,如果苏余人没看错,那微皱的眉头在看到她时竟平了一平。
上官寻花向苏余人走过来,她难得这么主动,苏余人简直受宠若惊。一旁的顾拜儿笑哈哈地迎上去,已与赵致远左右寒暄开了。
苏余人刚要说什么,却见上官寻花一低头,一皱眉,一句话没说就转身回房。
苏余人莫明其妙地看着,心中一阵苦笑。一旁的赵致远走过来,向她拱手做礼,并说今天能一睹两位小姐的风采真是三生有幸。苏余人听他话里意思,问他:“公子与上官姑娘也是第一次见?”
“是第一次。”赵致远微微笑着,举止彬彬。苏余人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身量相貌都无过人之处,唯过得去眼罢了。想到包子脸的上官寻花,觉得两人搭配起来,未见得有“可惜”之叹。
惯以外貌来估量人,大概就是苏余人难改的恶习了。“人不可貌相”自然有道理,可又是谁说“相由心生”呢?人家相貌平平,你心如止水不是罪过,人家美貌如仙,你为之迷惑就是罪过了么?无动于衷的,才是辜负了天赐的恩情。
所以单以外貌说的话,面无表情的上官寻花还是挺配相貌平平的赵致远的。苏余人这般想着,哼着曲回房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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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卷道经抄了一半,剩下的要自己抄完,正如顾拜儿所说的,她每天喝粥根本吃不饱,每天还要通宵抄经,不过八个晚上,已到了崩溃吐血的地步。以前在止剑宫做课被罚抄的时候,也没现在万分之一的痛苦啊,苏余人想,那时罚抄,叶还君都在自己旁边看着呢。哪如现在这般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啊,还不如当时罚跪三天来得干脆。
苏余人晕着头将手中的厄真经瞄了一遍,心想天下竟然有这么扯的书,随手扔在一边,拿过钿子将桌上的烛苗挑了挑。
算起来,她已经有半个月没见着叶还君了。不知道这个时辰那人在干嘛呢?或者是和夫人……在干嘛呢……
烛苗跳了几跳,将钿头烧出滋滋的声音,苏余人漫不经心地看着发呆,回过神来时烛光已亮得刺眼,用泛黄的纸张遮住,那柔和漫静的韵致就似止剑宫的宫灯,细腻缱绻的经录如纱上描诗: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烛光在这空旷的厢房照出一个朦胧的小圈,苏余人闭上眼睛,想象那暗黑无物的地方插着牡丹仙鹤的绛帛屏风,叶还君便倚在其后的宽榻上,低头翻看着书卷,漫长的头发铺在身上,冷不丁一支头,那头发就几乎垂落到地面上。
只要不睁眼,一切都真实。不走近,一切都存在。
浅浅一枕睡,不知幽梦长。苏余人梦到了叶还君,梦境朦然,记忆却很清楚。
仿佛是一望无尽的江面上,江水静静流动,承载着千年万年不散的迷雾,悠悠安静地东逝。她独自坐在船头,轻轻哼着曲子。不远处就是江岸,不甚清楚地浮动着一簇簇的马缨丹和红毛草,粉红色的花穗摇曳着,却听不到风的声音,只有自己的哼的曲子在茫茫地漂浮。
似乎是要出发,又似乎在回去的路上。不甚欢喜,也不悲伤。
长长的栈桥,从岸边沿伸到很远的水中,叶还君坐在桥沿上,松松披着雪青面淡紫色里的外衣,漫长的衣缕铺在桥沿上,几乎垂到水中。
苏余人道,你等船么?过来么,和我一起。
叶还君只是略笑着,那神情里带着淡淡的落寞,却又分明冷情。
苏余人看着他,只因为叶还君精致的容貌便停住了。你在等谁,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呢?叶还君仍未回答她,苏余人在船头静静站着,好似明白,又似乎不太明白。
她突然跳下船,有些高兴地依偎在叶还君身边。
不知是什么季节,桥栈边开着槿花,一串串几乎低垂到人的脸庞上,如红墨水一样晕染着梦境,十分艳丽迷人着。
她的船随水而去,在白茫茫的一片中隐去了踪影。苏余人眼睁睁地看着,并不想去挽留。迷朦中靠着叶还君睡了一觉,醒来时叶还君已经不在了。
一个白衣的女子载走了叶还君,再也不会回来了。苏余人没看见这一切,却在心里明明白白地清楚着。
江面依旧茫茫,这水,这雾,都是悲凉,都是离别。裙裾边落下一截枯萎了的槿枝,苏余人随手拈在手里,记不清自己这一觉是睡了多长时间,一季?一年?还是一生?有多长,够不够得上“天长地久”呢?
苏余人将枯枝慢慢绕在自己的中指上,嘴里轻轻哼着曲子,婉婉转转,在这茫然无尽的江水上,好像在与谁调情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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