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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结局
因为上官的大婚,上清观七拐十八弯的山道被重新铺过,用的是粗砺的沙石,虽然磕脚,但在下雨天却不显泥泞。
已经走了半条山路,叶还君却一直没有说话,手中的紫竹伞大半都撑在苏余人头顶,斜飘的雨丝几乎打湿了他半个肩膀。他走得非常慢,好像每走一步都在心中数过。苏余人偷偷地想,原来这人也舍不得她。
快走到山脚的时候,日头才跃出了鹤鸣山顶,晨光从身后破雨照来,在两人身前拉出很长的朦胧的阴影,又在满山沾雨的草叶上折射出一片绚烂的霞光。苏余人低头看着两人并肩的影子,突然有种错觉:走在她身边的是将挚爱她一生的人,他爱惜于她,不舍于她,在这雨后放睛的天色里,将和她天长地久地走下去。直到某一天她死去,毫无知觉,他依然会将她抱在怀里,为她遮风挡雨,不离不弃。
苏余人突然抬手揽住叶还君的胳膊,将头也轻靠在他肩膀上。叶还君没有推开她,这样的姿势并无不可,起码在身后一众押送者看来,只不过是父女间很平常亲昵动作,何况送别之际,伤感难免。苏余人偎着他,轻唤了一声义父。叶还君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苏余人却发现他的身体僵硬,眼前握着伞柄的手指也略显用力,不同平日从容,不由问道:“我昨天是不是说错了什么,你还在生气?”
叶还君闻言淡道:“没有。”沉默片刻,却又问:“下山之后要往大路走吗?”
苏余人轻嗯了一声,心想此番临别,当真没有其它话要说么?她心中轻叹了一口气,突听叶还君问:“余人,你恨我么?”
“嗯?”苏余人抬了下头,不知他所指为何。叶还君面容平静道:“你的生父,王隐是我失手所杀,你不曾恨我吗?”苏余人闻言垂下目去,重新偎着他,却是没有说话。
“我身体不适,再走慢一点吧。”叶还君道,“我记得遇到你那一年,你才十岁不到,不想一转眼,已经这么大了。记得前几年你很不听话,没少挨我的打骂,如果换作是王隐,会更疼惜你吗。你既觉我是个恶人,若有一天我恶有恶报,你会为此感到高兴么。或者有一天方小寂离我而去,会让你感到欣慰?”
叶还君话中有话,令人弄不懂他到底想问什么。苏余人也不知如何回答他,觉得他更像在自言自语,虽觉莫明,但也不打断他,只静静听着。
叶还君问:“你不问我为何要将你送往正一教受刑洗罪吗?”
苏余人道:“义父这样决定,自然有义父的道理。你说得对,上官已死了,我不应该因她来惹义父生气。”声音又轻又脆,听上去不免让人觉得乖巧无辜。她话说完,正走到山道大路的交接处,送行千里终须一别,还没开始说几句话,就已到尽头了。
叶还君持了伞与她相对而立,眼眸深处有欲言又止的不舍,好似千言万语涌在心口,却又小心翼翼地不肯吐露一句。苏余人从不曾在他面上看到如此浓烈精彩的感情,好像这许多年的辛苦爱慕在意料不到的时间得到了回应,只一瞬便要陷入不可自拔。
“我想……”叶还君突然垂下眼睛笑了一声,这一笑顷刻将所有感情都掩去了,“我想要不要走小路,走捷径会比较快,天黑前到得镇中,可避免露宿。”最后两句,叶还君侧过头,是对为首的押送人说的。
那押送人还没说什么,苏余人却轻声笑道:“这下雨天呢,小路泥泞,只会走得更慢,还不如走大路。”叶还君轻啊了一声,心不在焉道:“也对。”苏余人看着她抿了抿唇,心中千头万绪冲涌,忍不住想要抱住亲吻他。但意识到一堆众人正站在身边看着,生生将此念头压了下来,她毕竟不想此举成为话柄,让叶还君成为可供别人非议的人。
叶还君沉默不语。苏余人在心中笑着,道:“那……我走了。”
苏余人转身还觉得不可思议,自己竟是主动道别的那个人。
苏余人更没想到,一行人走出不到五里,便在路上遭了伏击。
当时一行人刚要穿过木□□,快出林中时,突从两边树上飞来十几把离别钩,众人大惊之下拔刀护身,但为时已晚,前几排的十几刀卫眨眼全中了招。
那离别钩上的刀柄上连着黑色的细铁索,一片割衣迸肉声中,齐唰唰又从人身上收了回去,那中钩之人一阵惨叫,毫无例外全数扑地。苏余人细看一眼,才发现倒地的人膝盖鲜红,不是致命伤,只是被钩伤了膑骨。
高大的栾树枝叶一阵簌响,便有数十黑衣蒙面人从树上跃下,人手一把离别钩,银光闪闪,唰唰将其上的血甩干净,目光平静地看着苏余人。
余下近二十刀卫立即将苏余人围护起来,为首褚衣刀卫看了一眼苏余人,立即认定此番是止剑宫派来救人的杀手。否则还有什么其它的可能,这是用脚趾头就能推测出来的结论。
苏余人一开始也这么认定,但是她与那黑衣为首之人目光对视了一会,又觉得不太对劲,总觉得这人的目光身形都颇眼熟。那人眼睛冷厉地看了她一会,道:“我等此番是奉主人的命令,来为上官小姐报仇!”众人闻言皆是一惊,这在场的押送人就是谢家堡的,要论报仇,用得着他人?一行人还没反应过来,十几把离钩又已迎面掷来,那为首之人盯着苏余人,手中离钩急旋,不期然扬手一挥,那描金的银钩在众多离别钩的掩护下直取苏余人的脖颈!
苏余人一个惊醒,抢过身边一人的弯刀顺势一挡,铛然一声,竟被那力道震滑出一丈,眨眼已脱离了刀卫的包围圈。
苏余人脑中一片混乱,这人她肯定认识,刚才他说话的声音,虽然刻意掩饰了声调,但仍让她的记忆闪动了一下,几乎要脱口而出他的名字。但是,偏偏就差那么一点,还是想不起来!
但那人明显不容她多想,一着不中,离别一扬又朝她攻来,此刻一众随行的刀卫已被困住,在几丈之外斗做一团,根本无人上前援一把手。苏余人且退且战,一时侥幸抓住了那人的手腕连人向下一压,那人一个弯腰,双手着地顺势翻了个跟头,刀钩铁索一阵眩目,苏余人下意识退了几步,那人一个刀钩过来,苏余人格刀硬接,铛然一声,刀上内劲穿身而过,震得苏余人内腑一阵刺痛,她盯着近在咫尺的黑衣人,突然眼眸一亮,道:“你……是元錾。”
声音不大,却让那人愣了一愣。苏余人惊愕之际,身后突来一把刀钩,嚓然直剁进了苏余人的后背中!苏余人一声闷哼,剧痛中全身脱力,铁钩又猛然一收,她身子晃当了一下,仰头便倒下地去。
那人看着她倒下去,一直僵硬着的眉头皱了一皱,眸中似有挣扎,但也不过一瞬又恢复了冰冷,手中银钩高扬,对准苏余人的脖颈准备给她个痛快。
钩刃唰然逼近,苏余人下意识闭了眼,不想突听咝地一声,好似金银相撞的刺响,她几乎能感觉到碰撞出的凌厉刀气,有一道擦在她的头发上,划破了她的耳朵。她连忙睁眼,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便见一道青兰的身影俯罩下来抱住了她,苏余人只觉身子一轻,便被人带着往林中去了。
那人掠了一段,跃进一片半人多高的蒿草丛中将苏余人放了下来。苏余人此时微微睁眼细看,认出这人是阮秀树。他不再是道士打扮,穿着青兰相间的宽袖衣服,一身书生公子模样。从树叶间漏下来的日光非常刺眼,苏余人叹了口气,侧过脸去将眼闭上。阮秀树提袍蹲下来,帮她撩开沾湿在额间的细发,问:“你死了吗?”
苏余人后背受重创,但神智还很清醒,她说:“没有。”
阮秀树哦了一声,脱下身上的衣服准备给她包扎上。他刚将外衫撕成两半,苏余人却挣扎着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往来时路走。阮秀树惊了一下,问:“你往哪去?”见苏余人不理她,便上去拉住她,不想正要说话,苏余人突然回身甩了他一巴掌,阮秀树措手不及,一脸贴个正着,他手捂着一张嫩脸心中喊痛,万没料到她受伤至此还有这样打人的力气。
“谁让你救我的?!”苏余人湿着眼睛问他,她这句蕴含的怒气本可惊天动地,但因为肺腑受创心气不足,现下只能轻如蚊吟般说出来。
“好吧好吧,救你是我不对。”阮秀树揉了揉脸,道,“那你要去哪,我带你去。”
苏余人转身一步一步往回走,她背后的创口不曾处理,鲜血淋漓跟血崩似的,她道:“我要去找义父。”
“不要去了。”阮秀树道:“要杀你的人就是他。你知晓了那么多秘密,他就是要你消失得干干净净。”苏余人闻言不为所动,仍拖步往回走着,但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跟血似地往下狂流:“我不信。我要回去,在他面前问个清楚……”说到清楚两字,苏余人突然带了哭腔,一哭就收不住,抽泣时肺腑剧痛,几乎让她走不动了。
其实她已经知道,只是拒绝承认,也许已经承认,只是要听那人亲口说出来。她看到元錾那张脸就知道了,直接听任宫首调遣的杀手,她怎么可能不认得。
阮秀树道:“他确实也想让你为上官偿命,死得其所,但他夫人不肯答应。谢赵两家要你往正一教受刑洗罪,但你知晓他这么多秘密,叫他怎能放心任你脱离他的掌控?想来想去,只有杀了你。他的心思,大概就是如此了。”
阮秀树道:“我要回聚窟城了,你和我一起走不是很好?要是让他知道我救了你,坏了他的好事,可能会杀了我。你家宫首可是个很会记恨的人。”
“闭嘴!”苏余人喝了一声,突觉肚中一阵抽痛,不由俯下身去。阮秀树见状过来扶她,苏余人一甩手,扑地就往地上栽了下去。刚下过雨,路上全是泥水,苏余人喘着粗气趴着,一身污秽。片刻后她又站起来,但力不从心,只好双手用力往前爬。
阮秀树在后面看着,语气颇冷道:“苏小姐,你自虐呢?他又看不到。”
苏余人闻言停下来,枕着胳膊开始哭。不过片刻,失血过多,意识开始迷糊起来。阮秀树上去拽她,她又使劲挣扎,不肯让他碰她一下。
“你就这么想死?”阮秀树道,“想死还不容易么?”他说完从怀中掏出一颗青绿色的药丸,送到苏余人嘴边,道:“吃了它,你就可以死了,没痛苦的。”苏余人闭眼侧过头,不想阮秀树扳过她的脸抓住她的下巴,硬将那颗药丸塞进她嘴里去了。
苏余人一噎,咳了两声没咳出来。此时突听远处传来纷乱的脚步声,阮秀树以为是止剑宫过来追杀的人,迎着声音过去看了两眼,才发现是褚衣的谢家堡人。想来半路遇劫,那押送苏余人的刀卫回上清观请人手了。
阮秀树回来看了苏余人两眼,丢下她掠身走了。
在追杀的人找到苏余人前,谢家堡的刀卫先赶到了。谢寺卿随后闻讯而来,虽然她的义女上官寻花为苏余人所杀,但看到倒在血泊中的弱女子,仍生出无限焦急同情。苏余人勉强睁眼看他,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快速消散,她已感觉不到痛,整个身体都飘飘然的。她想:那该死的阮秀树,大概真给她吃了毒药。
苏余人才感到无限恐惧,她抓着谢寺卿的手,喃道:“让我见……义……父……”她话音刚落,谢寺卿身后一阵脚步纷乱,众人回头看,是止剑宫的人来了。为首者,正是宫首叶还君。
叶还君几丈之外站着,看到苏余人转过脸来,两颊上都是污泥。她向他直直伸手,眼中含着泪水,口中正呢喃着什么。
于其见到这样临死挣扎的苏余人,叶还君情愿见到的是一具尸体。苏余人的目光涣散虚弱,但落在叶还君身上,却像是一把烧红的镣铁按在他的心口,生生要将他的心脏给烧穿了。他还不能逃,他还得走过去从谢寺卿手上接过来,低头直面她血污的脸。
“义父……”苏余人轻唤了他一声,叶还君不敢看她,偏过脸去闭了眼。苏余人笑了一声,伸手勾着他的脖颈,偎在他怀里贴着他的耳朵,又叫了声:“义父……”义父义父……这一声声轻喃如诅咒一般,听得人身体都冰冷了……
片刻之后苏余人再不动弹,叶还君垂目看她,发现她已没了声息。
她可以为他而死,但一定要死在他的面前,叫他亲眼看着。
蓝天绿树,雨后清新。死在这样的天色里,何等美好。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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