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铃

　　在很久以前，有一个爱玩的小皇帝，没事儿就喜欢带着贴身的小太监微服出巡，也不声张，就像富家公子哥和小仆人一块出游，原本朝野上下都不放心天子离宫，不过小皇帝心里老惦记着这事，朝野熬不住只得同意，第一次来回平安之后，也就放任小皇帝出巡。

　　小皇帝走马观花，玩了快有三四个年头，全国名城去了大半，各地美食尽收腹中。小太监跟着四处跑，也见识了不少风土人情，不过自己早已卖身宫门，对儿女情长的事情没有半点念头，可小皇帝风华正茂，却也一身孑孑，歌楼常去，倒也真是去听曲儿看戏的，以前听老太监大宫女们议论先皇是如何如何写意风流，却一点都未留传到这儿子身上。

　　但人生百态，谁也不知明日会有怎样的变化。

　　一次出巡时，竟在小巷里遇到一个自大户人家逃出来的家奴，遍体是伤地倒在小皇帝眼前。小皇帝愣了愣，让小太监把昏迷的家奴带回住处好生照顾。小太监当他是善心大发，叫了郎中给看过包扎过后就准备把人送走，没想到小皇帝开口留人，也不管是不是来历不明是不是其中有诈，说是伤者昏迷不醒，再说有哪儿可送？！

　　小太监知道他是动了恻隐之心，想想也是，小皇帝虽然醉心玩乐不理朝政，但本性不坏，那家奴伤得也重，就这样把人留了下来。

　　那家奴昏迷高烧，伤多在皮肉，还有些旧的骨伤未愈，小皇帝差点把全城的郎中大夫都请到府上，治疗了数日，家奴的病情总算稍稍稳定，人也渐渐清醒，迷迷糊糊里能吃些流食，但仍不能说话。

　　小皇帝或是第一次遇到这般境况，家奴的伤势总在心上，放不下。小太监看着他渐渐的变了，连玩乐都忘了，每天一睁眼就是问那家奴今日怎么样，好些了没，伤口有没有恶化，白日里忙里忙外，一多半都是为着那人。

　　真要说起，那家奴生得可算标致，小太监暗暗在心里抹了把泪，原来主子您好的是这口，这可不是个黄花闺女啊。

　　几日之后，那家奴清醒过来，大概是之前被伤得狠了，一见是在府院之中就大发脾气，也不顾身上皮肉伤，像只小野兽似的不让人靠近，送水送粥一概打翻，嘶吼之间听出他竟也是富贵出身，只是不知家中出了何事，被卖作别府的家奴。

　　小太监早觉得这人顽固不化，别人对他是好是坏都分不出来了，趁早送走也图得个清静。小皇帝倒是好耐性，日日粥水照送，到后来干脆亲自过去，杯碗被打翻打破也不气恼，每天好声好气地告诉那家奴他们没有恶意，若是他执意要走，等伤好了随时可以离开。

　　感觉到小皇帝是真没有什么心机，那家奴的态度就渐渐软了下来，有一日终于不再闹，躺在床上蒙着被子，小皇帝把粥放下就走了，再去时就只见到一只空了的粥碗，床上还是蜷成一团，虽然走过去的时候还是被吼了一句“走开！”，但小太监看得出来，小皇帝心里可是乐得像开了花儿似的。

　　就在这么样的，那家奴的伤渐渐好了，等他终于能跑能跳，小皇帝准备了银两包袱正要送给他，没想到那家奴还不领情，态度一改又不闹着走了，每日住在府里，做做杂役偿还治病花去的银钱，时不时还会陪着小皇帝出去玩儿，或一块儿读读书，让人刮目相看的是，琴棋书画他竟然都会，虽不算精通，倒也像模像样。

　　和毕恭毕敬的小太监不一样，家奴也就当小皇帝是个心地善良的公子哥，开心了同他一块儿大笑，不高兴了还会和小皇帝吵起架来，对从小就生活在宫闱斗争中的小皇帝来说，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这样让他开怀，起初只当他是个朋友，可后来，小皇帝已经察觉到，自己的心慢慢变了。

　　有一日，小皇帝突然要回宫，这可把小太监吓了一跳，在这儿玩得好好的呢，怎么突然就要回去了，拐着弯子去家奴那儿套套话，结果别人压根不知道，小太监没法子，那就备车马回京呗，不过小皇帝毕竟是宫里人，走之前没多想，就留下一大笔银两要那家奴自力更生，对离开的理由解释得含糊不清。

　　那家奴不会这么傻呼呼的拿钱就走，小皇帝越是含糊他脾气反而越倔，非问清缘由不可，小皇帝被逼急了，不顾还有小太监在旁边看着，抓过人就吻，怎么说也是当朝天子，霸道起来得心应手。

　　那家奴似乎被吓住了，木愣愣的任小皇帝摆布，小太监也吓得呆在那儿，走也不是阻止也不是，好在小皇帝见好就收，恶狠狠地说这样你明白了吧？再罗嗦我就……就了半天，小皇帝最终没把“带你回宫”说出口，衣袖一甩，叫上小太监就往大门口大步走了。

　　上了马车，小太监见主子是真难过，就说喜欢就带回宫去吧。其实要养一个人也不难，宫里什么事儿没有呢，男孪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历朝历代都有那么些主子留过名。

　　不说还好，一说似乎说到小皇帝痛处，原本苦着脸的人忽然抱住小太监，整个人颤抖着，压抑着声音说小临子我喜欢他，我喜欢他我就不能带他回宫，我已经被锁在那笼子里，我不能让他和我一样。

　　从未安慰过人的小太监不知所措地看着埋头在他肩上的人，心默默地想不能再让小皇帝看那些戏班主写的乱七八糟的本子了，这哪儿学来的酸词儿呀……

　　僵持了一会儿还不见马夫赶车，正奇怪，就听外面一个声音吼道：应耀庭你给我下来！！！

　　小太监脑海里忽然响起了前儿听过的戏——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在那会儿，亲吻真真是件大事儿，女儿家被碰过了就相当于丢了贞操，男的么，没人研究，就当和女儿家同等对待吧，这么一来小皇帝这便宜算是占大了，家奴不肯让他走了，小太监只好收拾收拾把包袱又放回房里，而且之后那段日子小太监常常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池子边观鱼，想着哪天能不能也悟出个安知鱼之乐来。

　　再一日，小皇帝神神秘秘地把小太监拉到角落，小太监还以为要交流什么朝廷机密，心儿提到了嗓子眼，口水咽了再咽，结果小皇帝东拉西扯，好不容易进入正题，小太监差点一个跟头栽地上去。

　　他很想说主子您贵人多忘事儿，云雨之事问一个打小入宫的太监不是自讨没趣儿么，不过这话不能说出口，小皇帝成天玩儿估计也没机会让人教这事，小太监想了想说要不主子咱们去青楼学学？听说那儿可都是个中高手，一连七天能不重样的。

　　男人去青楼只会让有夫之妇大怒，小太监可不管这个，和小皇帝欣欣然去了，小皇帝风流倜傥倒是很讨莺莺燕燕们的欢心，但到关键时刻却又把人全散了，小太监一拍掌，懂了，府里那个西楚霸王前胸不凸后臀不翘，这些不顶用来着，叫老鸨赶紧换些倌儿上来。

　　楼里的倌儿们着实漂亮，小太监看着个个都长得跟剥了壳的熟鸡蛋似的，稍事粉黛还比些女孩儿还好看。可惜小皇帝如临大敌地在床上坐了半天，结果还是临阵脱逃，抱着衣服对小太监直摇头。

　　小太监语重心长地说主子其实您躺着什么都不做也可以的。

　　小皇帝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了毛，说我堂堂……！！！小太监吓得去捂他的嘴，这地方龙蛇混杂，一句当朝天子出去还不知道会惹到何方神圣。还有这等时刻您倒想起您是当朝天子了嗨。

　　既然无疾而终那就，回府吧。

　　一进门就见到西楚霸王黑着张脸坐在正堂，也是么，去哪儿玩一问府里下人就能知道，小太监拍了拍主子单薄的肩膀表示祝君好运之后就脚底抹油，想着您二人内部问题就内部解决吧，外人插不了手。

　　隔天见面时小皇帝面带春风神清气爽，等明显有点儿蔫的西楚霸王露脸了小太监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眼尖地发现西楚霸王脖子上挂着个手工拙劣的红绳，吊坠倒是只做工精致的铃铛，一看就知道是小皇帝出品。

　　小皇帝没宝贝过什么，只随身带着两只镂空龙铃，他从不说这里面有什么典故，也从不让这对龙铃离身。

　　小太监看看他俩，心想主子您这辈子值了。

　　不知不觉过去数月，小皇帝毕竟是一朝天子，出巡总归会有个头，小太监还愁着西楚霸王怎么办，真要带个人回去那就不是简单的事，宫里里里外外要说的就多了，再者他还是个满门抄斩的遗珠，还不知道家里犯的是什么事儿。

　　他们这儿愁，朝廷也愁，皇帝翘班太久也说不过去，愁急了就由太师率领一班文官武将来迎接天子回朝了，礼乐仪仗全套带着，生怕弄不出动静来，只要一方百姓知道皇帝长得啥样，那小皇帝想玩也玩不下去了。

　　这么一大拨人马进城的时候小皇帝还带着情人在庙街玩儿呢，被逮住的时候俩人满嘴糖，手里还拿着一大串子，就见着两队大内禁军游龙一般冲入庙街，愣是把庙街熙熙攘攘的人群给散了，后边车马跟进，竟然还有几个宫女跟在一旁撒花。

　　一般老百姓哪见过这等阵仗，两边楼里其实都挤满了人，太师带着一班文官就是跪地大礼，小皇帝还懵在那儿，也没说平身，太师只好跪着说请圣上回朝，最近的吏部尚书倒听见了几声咬牙的声音。

　　这会儿小太监没跟着，等他知道太师来了赶去街上，碰见的就是西楚霸王狠狠甩开小皇帝的手，说的什么也听不清，只有几乎竭尽力气吼的一句他听清了。

　　——就是你把我害到这个地步的！

　　后来才知道，他父亲性子激进，写了些态度激烈的文章，其中不乏抨击太师一派的语句，被发现后就被迫害至冤狱，最后竟判下个满门抄斩，这行刑的文书上，盖的只会是当朝天子的玉印。

　　但眼下，小太监见西楚霸王转身就跑，没跑出几步，想起了什么又停下脚步回头，一狠手扯下脖子上的龙铃，大力一扔，看不见飞到哪里去了。

　　小皇帝被他一甩，往后退了几步才站定，看样子也受了不小的打击，也没有去追，就呆愣在原地。太师可没被打击，这又吼又甩可是对圣上大不敬，起身一挥手就要禁军把人抓回来，这时候小皇帝如梦初醒，沉下一口气喊道：不准追！

　　太师才说了但是二字，小皇帝表情一沉双手一背，说那人有何罪过朕现在就赦了他，太师若没有其他事，就与朕一同回宫吧。

　　大庭广众，太师也不敢多话，一班人就按部就班地班师回朝。一路上小皇帝一句话不说，每天从睁眼沉默到闭眼，小太监跟着他也压抑得很，实在受不了了就问为什么不解释呢，才这么些天，完全可以把人追回来好好说清楚，至少不能让他恨错了人。

　　小皇帝幼年时不得势，生母又死得早，在宫人眼里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后来先皇意外驾崩，宫里几派势力斗得不可开交，谁都没想到的是最后竟是让小皇帝登基做个傀儡，真正掌权的是养母皇太后和太师。小皇帝没有野心，既然太师想要他就把朝政让出来，玩乐一生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这样也能与太后太师和平相处，相比先皇下葬前后的腥风血雨，朝野里倒真的和平了许多。

　　可是小皇帝从未想到，这只是把血雨转移到了宫外，甚至给他的臣民带去了更深更沉痛的伤害。

　　这样算来，他恨他，就没有错。

　　知道小皇帝的想法后，小太监恨铁不成钢地想这笨蛋怎么总是在些个无关紧要的时候想起自己是皇帝啊？！又不是他判的抄斩，也不是他举的屠刀，冷静下来想想就可以解开的心结，何必要这么决绝的两不相见。

　　更让他气愤的是小皇帝只是淡淡的笑了一下，说了句小临子你不懂。

　　他确实不懂，他就是个小草民，进了宫也还是宫里的小草民，那些心怀天下的情怀他永远不懂，他只懂得小皇帝什么时候会真心笑着，什么时候真正像个人样地活着，他就希望自家主子活得好点儿罢了，就这么简单。

　　小皇帝也不再多解释，只说要赔他一个盛世，还他一生繁华。

　　可那谈何容易。

　　小皇帝笑着说，都是我欠他的。

　　小太监不知道，这会是他见过的、小皇帝的最后一个笑容。

　　据传，天子回朝后大兴改革，笼络了一帮力主革新的官员，但以太师为首的顽固派势力庞大，改革最终失败，天子宣称闭关修佛再不上朝，大权完全落入太后与太师一派。
　　几年后，朝廷暴政，国内天灾不断，民不聊生，地方山匪带头起义，一时间全国暴乱，起义军闯入皇宫，太后太师被杀，余党也被一一处死，随后起义军宣布推翻前朝，重立新君，但仅月足，驻守边关的定王率军入京勤王，平定暴乱。
　　随后，定王登基，开元初始，取吉祥之意不再兴屠戮，便大赦义军，留下几个勇猛武士授其武将官职，为朝廷效命，其余兵众则发放路费，允其解甲归田。
　　同时，新皇昭告天下，先帝已在暴乱中驾崩，并建崆陵，将其安葬。
　　此后二十年，国之大盛，扬威天下。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