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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K市比往年更早的迎来了春季，干燥灼热的风过早地催开了院子里一树一树的姹紫嫣红，花海中瑟缩着因为过度缺水而显得瘦小干瘪的鹅黄嫩绿，炽热的风肆意地撕扯着花瓣，将它们狠狠地抛向空中，又聚集在地上的低洼处。
　　转过一个弯，掩映在株株花树后的是一幢二层的灰色小楼，小楼的平台一角站着一个瘦高的男子，他一手抓着栏杆，一手握着电话，头埋在胸前，宽大白色的实验服在刚硬的春风中飒飒作响。

　　“哥，求你再坚持半年，只半年好不好？只要半年，我就可以把爸爸接过来……”
　　“哥，爸爸年纪大了，又刚刚做了手术不久，你……”

　　他的手痉挛般地抠着栏杆，上面陈旧的白色油漆哔哔卜卜地一片片飘散在风中。
　　“哥……”

　　“嘟嘟”，电话挂断了。
　　男子木然的望着远方——家乡的方向，耳边似乎还响着哥哥的话，“爸在土坷垃里抠点钱都给了你念书了，孝敬爸，你不能推给我，接走……半年……半年也不行，家里……家里都跟他合不上来，你……”，然后又是嫂子尖酸的话语，“天天念叨你家三儿有出息，快找你家三儿去吧，老赖在我这儿算哪门子本事啊……”

　　男子昂着头，任凭肆虐的狂风拂去脸上的泪痕，任凭千丝万缕的思绪在头脑中翻腾。
　　爸爸……可怜的爸爸……一生操劳，过着脸朝黄土背朝天生活，把一生都献给了儿女……是的，爸爸地挣钱都给了我念书，可是，哥哥，你的十亩良田，三间瓦房，一房媳妇，不同样也是爸爸给的吗？……虽然爸爸年轻的时候日子过得邋遢，到老又添了贪恋“杯中物”的毛病，但是爸爸一个人拉扯我们三个孩子，又当爹又当娘，一个汗珠子摔成八瓣……现在我们都长大了，爸爸反而连个栖身之所都没有了……羊羔跪乳,乌鸦反哺，哥哥，你怎么能这样呢？只要半年，我就可以毕业了，就有工作了，就可以把爸爸接过来和我一同生活了……

　　念书，念了这么久的书，念到了爸爸眼中出人头地的地步，却连让爸爸过上舒心日子的能耐都没有……不，不，这是我的事业，是我喜欢的工作，是我可以展现自我的地方，是值得我奋斗终生的目标，不可以放弃……
　　可是，可是爸爸来了住在哪呢？暂时在宿舍里对付一下还可以，但总不是长久之计。自己攒的并着从老板那里借的钱也都拿给爸爸做手术用了，租房子的钱都没有啊……张拓，可以朝张拓借点钱，只要一点，渡过这个关头就好了……千里之外的爸爸，你放心，你的三儿绝对不会让你再失望伤心。

　　又在平台上站了一会，男子仿佛下定决心，使劲咬咬牙，几步便奔到了楼梯口，却又迟疑了一下，纠结的眉毛透露出内心的挣扎。
　　借钱，这种事情就算是相爱的人仍然不好意思说出口——其实让人害怕的常常不是贫穷的生活，而是高高在上的施舍者怜悯的目光。贫穷，无非是日子过得紧巴巴，但是可怜的目光有时候却可以将自己的整个世界否定。张拓，我希望我们能以对等的身份相处，共同策划我们的未来，并不要因为我的窘迫，而再次说出“这哪是人过得日子”这样的话，请不要轻视我的生活，嗟来之食，是我穷其一生都不愿从你那里得到的东西。

　　“罗峻，罗峻，没关系的，你可以尝试依靠他的……”，男子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快步走下楼梯，双手攥得紧紧的，腰板挺得笔直，对自己下的这个决定信心十足，连眼神都明亮了许多。
　　中午一点多，通常这个时候，大家刚刚吃过中饭，如果没什么要紧的事情，植化室的人都会选择去休息室稍微休整一下，或者到山坡上的植物园里散散步，享受一下午后的阳光，以逃离那永远充满□□味道的实验室，整个楼里显得格外肃静，不想破坏这份安静，罗峻也放慢了脚步，走到301室轻轻地敲了敲门。
　　没有人。
　　“张拓，张拓……”罗峻小声地唤了两句，依然没有人应声。

　　支持着罗峻走到这里的勇气和信心似乎一下子用完了，他的肩膀塌了下来，耷拉着脑袋，眼睛呆呆地看着光洁的大理石地面。
　　“可以的，他是可以的！”紧扣的牙关，使得他本就消瘦的脸庞上只剩下两块更加突兀的颧骨。
　　罗峻推开303室虚掩的大门，七扭八拐的绕过实验室里堆放的大瓶小罐的有机试剂走到张拓平时做实验的小隔间，急急地说着，“张拓，我来……”

　　然而眼前的一幕却让他的下半句话噎在了喉咙中。
　　操作台后面，张拓背对着他坐在一个巧笑倩兮的女孩面前，伴着抑扬顿挫的节奏的低沉嗓音，帮女孩抿了抿耳边垂下长发的亲密举止，惹得容貌清丽的女孩再一次绽开了笑靥。

　　罗峻被张拓口中那真真切切的“订婚”两个字砸得顿时愣在隔间门口，只是反应到：喔，对了，和张拓有过约定，这种场合自己是要回避的，不能让张拓在家人面前暴露了。
　　“哦，不好意思。”罗峻下意识地道歉，转过身向外走去。

　　每走一步，罗峻便觉得心中升腾出的一个个酸味泡泡不断地嘭嘭破裂，整个人都好像被沤酸了，两条腿轻飘飘的，落在地上也没有着力的感觉，只是凭着直觉挪动着步子。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说有所谓的叔叔伯伯家女孩子到所里来找张拓“学习讨教”了，却是头一回见到张拓“虚与委蛇”——异常的亲热的互动，甚至还说到了“订婚”……果然，张拓也靠不住吗？
　　似乎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还说了些什么，罗峻却完全沉浸在漫天悲苦的心绪中，机械地迈着双腿，不自觉地用手捂住眼睛，不知道是被女孩明媚的笑容刺伤了，抑或是为了掩住那即将喷薄而出的泪水，对张拓急切的呼唤恍然不觉，心心念念只想逃离这闷热压抑的斗室。

　　满腔悲愤地刚刚跑了几步，罗峻清瘦的手腕就被重重地握住了，“峻，你等等。”
　　被推到墙角，靠在墙壁上，罗峻别着头，故意不去看那张压迫感十足的脸。单单是凭张拓说话的腔调和握在自己手腕上沉重的力量，就可以想象到他现在的表情，一定是长眉又微微蹙起，漆黑的眼睛里闪烁着怒火或者是凶光的颜色，嘴巴抿成一条线，整个面部线条看起来不只是严肃强硬了一分……但是张拓，不要再摆出这种虚伪的样子来，也不要拿什么山盟海誓来糊弄我……

　　泛红的眼圈，鼻翼剧烈翕动，“咻咻”地喷着怒气，看得出罗峻正在使劲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张拓松开双手，一只手轻轻地扶住罗峻的肩头，并不断摩娑着眼前人的脊背以示安抚，一句话说得语重心长，“峻，你知道的，我家里总是在催我，我，不可能不去敷衍这种变相相亲的。”
　　罗峻盯着张拓脸上那种颇显烦恼和无奈的神情，缓缓地道：“既然你一定会结婚，当初又何苦要来招惹我……”

　　“峻！别的我不敢说，我对你，的确是放在心上的……结婚，是我需要承担的责任，是应该给家里的说法……”张拓把万分抵触的罗峻又一次紧紧地按在墙壁上，“好的，我承认，小茹，就是我的订婚对象……以后也许会结婚，但这都是权宜之计，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继续在一起，你明白吗？”
　　再三平复情绪，罗峻冷淡地说，“好的，我都听明白了。张拓，既然这样，我们就此……”

　　“罗峻！”张拓声色俱厉地打断罗峻的话，缓了口气，“又用上你的倔脾气了……峻，你只要冷静地好好想想，就知道，这件事，对我们大家、任何一个人，都有好处……”
　　权宜，权宜……可是，权宜的结果就是我每次都在妥协，你相亲我就需要回避，你要是结婚我怕是就要退避三舍，就算是能在一起也是永远见不得人，更妄谈什么“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为了这段来之不易的感情我苦苦挣扎，患得患失，抛弃自己的原则，活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了。爱人，本就是个带着独占意味的词儿，到头来却要和别人分享。这样的感情不要也罢！

　　仍然得不到回应，张拓俯在罗峻脸颊旁停了半晌，低低的一句“求、你”送入耳中。
　　听着眼前的男人刻意压低了声线，讨好地一字一顿地说出那句话，罗峻此时已经说不出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了，张拓，像王子一般养起来的天之骄子，一贯强势的他，竟然还有这样示弱的时候，“求我”？的确，身为一个繁荣而庞大的家族中最优秀的孩子，张拓怎能不做出些表率来——不结婚，还跟男人混在一起——如果我是他家里的人，怕是也无法接受。可是……

　　“张拓，我知道，我懂你对我的感情，但是，我们……”尽管理智上已经告诉自己是时候放弃了，但是感情上却总也无法干脆地说出“分手”那两个如刀刃般锋利，可以割裂过往的所有美好的字。罗峻犹豫了，他清楚地知道有些话只要不说出来，大家都可以装傻，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但是一旦将这层朦胧戳破，伤痛就会穿过那明晃晃的窟窿蜂拥而入，最终结果就是无法挽回。眼泪可能又在眼眶里转悠了，罗峻重重地掐了下手心，“我们分手吧！”
　　罗峻喃喃的话语带给张拓的是震惊，他湿润的瞳仁定定地瞪着面前的人，“你真忍心……”

　　罗峻避开他的眼神，什么也不说，自顾一个劲儿地点头。
　　每一次点头，都像铁锤一样重重地擂在了张拓的心头，他悠悠叹道，“你还真是忍心啊……”
　　“罗峻，”陡然拔高的嗓音在空旷的回廊里显得有些凄厉，“你说过，你是我的！”

　　只觉身子一轻，原来自己已经被张拓拦腰抱起，“张拓，你放手！让别人看见……”
　　“闭嘴……不想别人看见，就闭嘴！”
　　张拓反剪住罗峻纤细的手臂，在自己做实验的狭小隔间中推搡着。

　　“哐啷”，隔间门口装有废弃的有机试剂的大罐子翻到在地，呛人的气味弥漫在狭窄的空间里，“够了，够了，张拓，这样又有什么意思……”
　　“罗峻，你说过的，愿意永远和我在一起。”张拓红着眼睛，喘着粗气，一边锁上实验室隔间的门，一边放开罗峻，然后歇斯底里地把实验台上东西一股脑地掀翻在地板上，“你说过的！”
　　地板上，火苗腾地一下窜起来了，随着有机试剂的流淌，熊熊的火焰马上占据了小小的隔间，火辣辣的气浪扑面而来，滚烫的火焰汹涌而至，张牙舞爪地吞噬着房间里的一切。

　　张拓顾不得多想，一把将傻掉的罗峻拽住共同躲在不锈钢操作橱后面。
　　火势迅速蔓延，伴随着“轰隆隆”、“哗啦啦”的一连串巨响，偌大的实验室就只剩下了断壁残垣。
　　就在爆炸的那一刹那，罗峻在那火焰迸射的深处清楚地看到了老泪纵横的父亲，伸着黝黑皲裂的手，声嘶力竭地喊着，“小三儿，小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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