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猫

　　冬之虹

　　一瓣两瓣三四瓣，白描的梅花儿错错落落开在宣纸上，九九八十一瓣。
　　小林猫在小苏大夫常常看诊的那张桌子后面，摇头晃脑咬着笔杆子。
　　笔头儿蘸了朱红的水墨，久久也没点下去，都汪在笔尖子上。
　　慢慢汪了一只胖胖的山楂果出来。
　　小林在心里面掰着手指头呐！
　　师傅和山猫公子离开了多久了呢？
　　花开叶落，冰融雪消，是几个季节了？
　　小林望了月娘儿胖胖瘦瘦了多少回？
　　啊，日升日落，小林的脑子早就不够用了。
　　小林想他家苏先生那慢悠悠说话的样子。
　　温温吞吞，眉眼弯弯，轻轻揉他头发的手掌上，点着几个小茧子。
　　努力板着脸，听小林背药谱，听他背错了就不客气轻轻打他手板子，背对了，唇角不自禁就扬了上去，看不见的眼睛里面，好像也含了殷殷切切的星光。
　　带着小林去裁缝铺子，絮絮叨叨小林不要贪凉非要时兴的款式，却让老板扯了最是轻软暖和的料子。
　　“啪嗒！”墨水儿滴到了纸上。
　　一个轻轻巧巧的吻，落到了小林的额头上。

　　小林搁下了笔，抬起了手，用袖子抹了抹额头，抹了抹眼睛。
　　定睛看去，一双摇荡含情的妙目，晃得他眼晕的很。
　　“在想谁呢？”
　　来人带着一身霜雪气，一把将小林抄起来，抢了小林的位子，却将小林放在自己怀里。
　　那人眉眼风流，唇红且薄，一吐字便让小小的小林心儿慌慌。
　　“我……想我家先生。”小林乖乖地回答。
　　那人似乎不满地皱皱眉头，伸出两根指头来，捏了捏小林鼓鼓的脸颊。
　　那人问他：“头月不才来了信？说在回来的路上了。”
　　小林往他怀里缩了缩，抬着眼睛看着他：“嗯。往年的这时候，先生都包饺子给我吃。大白菜馅儿的，白萝卜干儿馅儿的，一个肉丸儿的，小白鹅一样跳进锅子里，浮上来。”
　　话还没说完，自己先咽了咽口水。“先生说了，冬至不吃饺子，耳朵就冻掉了。”
　　“哦？这么怕，那我先帮你咬掉好了。”那人俯了身，作势用牙去轻轻厮磨小林的耳朵沿儿。
　　小林被他咬地痒痒，睫毛都轻轻颤抖，连忙推他；“你……你饿不饿，我，我去给你包饺子。”
　　那狐狸妖怪却微微笑了，一双向来勾魂摄魄的桃花眼，闪了狡黠的光。
　　“饿。”他将小林抱起来，袖袍一挥，下了门窗，“先吃你，晚上再吃饺子。”
　　管它朔风将晦，自有一室如春。
　　小林欲哭无泪，哎，天知道他有多想他家先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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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瓣两瓣三四瓣，小小的蒜瓣儿好似一朵朵胖胖的月牙儿，被丢在碟子里。
　　“啪！”有人掀起了棉门帘，簌簌的雪声儿和车马声儿脚步声儿就密密匝匝漫了进来。“啪！”门帘落回去。
　　只听见好几张桌子上的暖锅儿，在咕嘟咕嘟冒着泡儿，熬着大白菜，冻豆腐，肉啊鱼啊丸子啊蘑菇们啊，冬日里面所有暖热的念想儿，都随着香喷喷的暖热白气儿腾起来。
　　鼻子抽抽，“啊，阿嚏！”
　　山猫公子吹飞了一地的蒜皮儿，紫色的，白色的，好似撒了一地的水仙花瓣儿。
　　还有几片儿，调皮地给大花花白老虎戴了一头花儿。
　　向来爱面子的山猫公子，虚虚咳嗽了三两声，看了看四周围，才又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专心致志对付小蒜瓣儿。
　　“你呀……”
　　一个裹着竹青色厚棉猴儿的斯文先生，坐在他对面，想笑又憋着笑。
　　终于探了手去，一片一片，稳稳准准将他头上的蒜皮儿花摘了下来。
　　山猫公子也不动，任那人慢吞吞动作，深深盯着他眼睛，却被他反看地眼睫忽闪忽闪。
　　等他摘完了，山猫公子才小心翼翼呼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过，地上的蒜皮儿们，都忽忽悠悠飞了起来，化了小小的紫白蝴蝶，顺着小酒馆儿支起的窗户缝儿，挤了出去。
　　那小先生的眼光儿，也好奇地随着飘忽可爱的小白蝶们，牵向了窗户外面。

　　落絮城的寒冬呀，一年都望不到头，好像一个每时每刻都舍不得脱下白棉袍子的怕冷老先生，眉毛眼睫都挂着亮晶晶的冰碴子，抖抖索索躲着北地深处的风。
　　尤其是每年的冬至这一天，一定要下一场一年里最大的雪。
　　但这场雪后初霁的夜空，定会出现数道璀璨夺目的虹，曼妙多彩，映亮浩渺漆黑的夜空。
　　是以落絮城这时候最是热闹，天南海北好奇的行旅，都卷好了包裹，来这极北之地，等着那道神奇的虹出现。
　　就连这深深隐在落絮城一条街市深处的妖怪酒馆儿，都挤满了形形色色的食客。
　　南地来的风鸟一家，点了热乎乎的珍珠红豆汤团儿。
　　西边来的河神，大口大口喝着山药羊肉汤。
　　而小馆儿的一角儿，一位白衣裳的俊朗公子，往碟子里面早就倒好了香醋，点了几点芝麻油，等着鹅儿一样的饺子游上桌。
　　等得百无聊赖，拿眼去瞅对面的斯文先生。

　　那先生早就收回了追蝴蝶的视线，一双明澈的眼，含着笑意回望他。
　　“苏唯。”山猫公子白秋池低低地叫。
　　“嗯。”小苏大夫拿手托了尖下巴，点了下头回应他。
　　“苏唯~”白秋池故意将屁股在凳子上向他挪近了几分，腻了他身边叫唤他。
　　小苏大夫弯了眼睛，很耐烦地又“嗯”了一声。
　　“苏唯苏唯苏唯。”白公子得寸进尺，肆无忌惮欢快摇着尾巴，就要像块儿糖，受了热化在小苏大夫身上了。
　　苏唯连连应了三声，“嗯嗯嗯。”
　　他自己都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耐心，和怜爱。
　　那拱过来的白虎公子清瘦了不少，捏捏肩头和腰身，掉了多少斤两，他都记在心里。
　　更别提，那本来笑颜如玉的面庞，多了一道深深的伤口出来，刚刚结了痂，泛着淡淡的粉色。
　　苏唯伸出手去，将他颊侧的黑发别到耳后，触着他的脸，轻轻摩挲那道伤口，垂了眼睫，遮了本来盈盈脉脉的眼波，默默有些出神。
　　他从来没想过，那个说要带他去看最美的花的英俊公子，给他的第一眼，是这么狼狈呀。
　　但是又和手指尖的触觉，严丝合缝儿。
　　“苏唯？”
　　“哈？”
　　“怎么，是不是俊美地天下无双，将你迷倒了？”小白公子别扭地将脸从他手上挪开，又问，“要不要摸我的耳朵？”
　　苏唯愣怔，心尖儿跟蘸了醋一样酸，还未及回答。
　　两盘冒着尖儿的白胖饺子，就端上了桌，烟气将两个人都罩地模模糊糊的。
　　“客官，趁热吃吧，要不就赶不上这落絮城的夜虹了呢！”公鹿老板热情地说。

　　横飞的雪片渐渐落了幕，泛着青蓝的夜，也就四面奔跑着展了开来。
　　落絮城四围的巨大冰盖上，挤了好多等着看那夜虹的人群，跳着脚在寒夜里面取暖。
　　脚底下的落雪，都被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北地的风带着声响儿，伶牙俐齿，呛得人张不开嘴。
　　小白公子也带着他家的小大夫，挤在这热热闹闹的人群里面。
　　“冷不冷？”小白公子微微低了头，问窝在自己怀里的苏唯，拿住他的双手，搓了搓。
　　苏唯摇摇头，目不转睛盯着空无一物的天际，生怕错过了什么。
　　小白公子莞尔，哎，早知道就该找那种草药，让这小大夫一生一世只许向他看呀！
　　骤然间，有人抬起了手，指着极北的天空，嚷了起来：“看啊，看啊！”

　　一时间，天河倾泻，群星顺流而下。
　　深绛浅紫的丝丝流光，经纬交错，犹如织了一匹细薄轻盈的轻纱，裁成了天女的裙摆。
　　随着烈烈的北风呀，就吹皱起了一层一层波纹。
　　转眼间又浮现了淡金色的光线，一丝一丝嵌进那匹天幕轻纱里。
　　将那散落于裙摆上的莹莹宝石星辰，刺绣成渺远的远古星座。
　　一只翱翔于天际的雄鹰。一株盛放的昙花。
　　一个执着长矛与铠甲的武士，或者一个抚着琴的神女。
　　两个对面而抱永生永世的情人，
　　或者本就无形无状，能够盛下任何璀璨绮丽的遐思。

　　就连小空山里面见过大世面的小白公子，都叹为观止了呀。
　　幸亏，他缠着自己的心上之人，在这落絮城多停留了几日。
　　幸亏，他就算拼尽一身神力，也要采了那点睛草。
　　幸亏，他傻乎乎为了一包猪头肉，就被一只小大夫捡了回家。
　　白秋池忍不住想搂紧怀里的人，何其有幸，能与他共赏这天上天下的美景。
　　一低头，却恰恰撞上那小大夫的目光，直直看过来，灿烂过天上流光。
　　仿佛那星河，早就尽数落在他眼中。他只不过海边拾贝之人，将那星辰一一捡起。
　　他眼见着，那小苏大夫，仰起了脸来，轻轻舔上了他的嘴唇。
　　犹犹豫豫，慢慢缠缠绵绵，慢慢触了他的舌尖，彼此轻轻地尝。
　　好甜。
　　落絮城的冬夜之虹，原来本就是天女放的一场烟花吧。
　　在白虎妖的寂静耳边轰然炸开。
　　他分明听见，心上人在他耳边说，“我也想带你去看这世间最美的风景呀，哎，可惜，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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