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时

　　纪时

　　黎岸

　　“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

　　“哪里？”

　　“这里。”

　　“这里是哪里？”

　　“车站。”

　　“哪个车站？”

　　“你猜啊。”

　　在我离开他的很多天以后，他打电话来问我。那一天的天空异常地明媚，湛蓝湛蓝的，就

　　像是要生生地印刻进人的心里一般。

　　就像是，某一年，某一个冬天的，某一天的午后。

　　天空是纯粹的湛蓝。

　　那是人的心永远也无法拥有的透彻。

　　伸出双手，便可以触摸的远在天边的浮云似的。

　　我原本以为他会更早就打电话给我。

　　很可惜他并没有。我觉得在那之前的我快疯掉了，但是，已经不重要了。我早已看不见那

　　一年他笑着的脸。那时的影像，已经模糊到乱了双眼。

　　我却偏偏舍不得，那一个已经被时光晕染了的，他曾经的微笑。

　　我觉得我是爱他的。

　　一直都爱。

　　从八岁那一年到现在。

　　就像是带着某种虔诚的信仰一般。

　　十八岁那一年冬天，学校的梧桐树叶早就落了一地。树枝上光秃秃的，我在那一棵已经变

　　的光秃秃的树下说爱他。

　　那一年的我们，都太天真。

　　我笑着说爱他。

　　手心里满是汗水。

　　却始终维持面上的微笑，他说“季时，我也喜欢你。”可惜，为什么他当时说的是“也”，

　　如果和我一样的话，那不就因该是爱吗。

　　他因该说“季时，我也爱你。”那样，才对啊。

　　我原本以为就算他不应该是爱，也至少该是喜欢吧。

　　可是，偏偏他连喜欢，都不到。

　　我以为我们会有足够多的时间，总有一天他会爱上我。就像我是那样虔诚地深爱着他一样。

　　总有一天，他会是爱我的。

　　从八岁到十八岁。

　　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

　　我们有共同的童年和共同的青春，我以为我们是可以一直在一起的。直到我们逐渐地老去，

　　死去。骨灰被温热的大风吹散，也依然该在一起。

　　可惜六个月以前，我却忽然发现他身上带着别人的味道。

　　我从来都不用香水，那绝不会是我身上的味道。

　　自然也不可能是他的。

　　但是即使那样，我还是愿意相信他。

　　毕竟我们拥有那么多相同的时光。

　　两个月以前，他开始带人回家。

　　那一天下着雨，我忘了带伞。从公车上下来后便开始往家里跑。

　　可惜我却看到了他和另一个人交缠着的身影。

　　那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孩子，最多也就十八九岁。他们拥抱着亲吻，在那一张我和共同的床

　　上面。我忽然觉得讽刺极了。

　　不是他。

　　也不是他。

　　只是我自己罢了。

　　我总以为时间还很长。我们会有很久很久才能结束的永远。可是我却忘了，我们早已不再

　　年少轻狂。保持着某一种倔强，以为那便就是永远了。

　　我关上门捂住自己的眼睛。

　　以为那样便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我忽然觉得很累。

　　天快黑的时候他从房间里走出来，抱着那个可爱的孩子到浴室。我站在对面看着他，他却

　　不看我一眼。

　　那个孩子离开了。

　　他依旧没有看我一眼。

　　从那天起他开始带不同的但面容都却是可爱的孩子回家。

　　我觉得我快要疯了。

　　我从八岁那年认识他，喜欢的深爱的始终都只是他。而他却连一句“喜欢”也不想再说。

　　到底是谁变了。

　　为什么会这样。

　　我们不是会一辈子在一起，直到骨灰被风吹散吗。

　　即使没有爱情，可惜我们之间却有比爱情更深刻的羁绊，我是那样以为的。而那样的羁绊，

　　终究会让他也爱上我。因为我们是一样的。

　　单纯而又执拗。

　　就像二十年前的我，就像十年前的我。

　　可惜，却再也不能是现在的我。

　　即使我们都曾年少轻狂，但是，过去了，也便就是过去了。得不到，放不掉。

　　我从那里离开的时候他并不在。

　　我们在那里一同生活了五年，在我们一起离开了我们原本的世界以后。我原本是以为我们

　　会那里住上一个一辈子。漫长而又遥远的，一辈子。可惜我们之间的平衡终究是被破坏了。

　　我们之间竟然不存在着任何的信任。那大概是我唯一觉得失望的事情了。

　　我带着行李到车站的时候，忽然下雪了。

　　我忽然想起十年前的我们。

　　那一天我们带着所有的行李从那里到这里的时候却刚好是阳光灿烂。

　　十年前。

　　十年后。

　　二十年前。

　　二十年后。

　　到头来却不过都是这样。

　　真让人失望。爱情这种东西啊。

　　离开的那一天我忽然想起了我们的从前。

　　八岁时一起背着书包站在校门口等着妈妈来接。十八岁时一个人站在校门口等着他出来。

　　我们之间该是最熟悉的才对，我以为他是我的信仰。

　　最初的信仰。

　　那样的太过矫情但却真实的感觉。

　　只是，最初不一定就是最后。

　　我离开的时候是看到了他的，更确切的说，是看到了他的车子。

　　他车上有他。

　　我看到了。

　　但是，不重要了。

　　我因该好好地思考一下关于我们的未来的事情。或许我们已经没有未来可言了。我们从一

　　一开始就是没有未来的。只是我偏偏要认为，我们之间，就是有未来的。有很漫长很遥远的

　　未来。

　　只是一昧地以为，那样便就真的是永远了。

　　坐在车上的时候我对着车窗往外看。路边的法国梧桐变得光秃秃的，就像十年前的那棵树

　　一样。可惜，它终究不是它。

　　即使再怎么相像，但终究都不是一样的。

　　人。

　　心。

　　情。

　　我们之间大概是再也没有爱情了吧。

　　我不再信任他。

　　他从未信任过我。

　　十八岁的那一年，那一年我们仍是无忧无虑的高中生。他牵着隔壁班的女生从我们班走过。

　　我看着他身边的女生笑得一脸灿烂。

　　其实那时候我觉得我们已经在一起了。因为他接受了我。

　　可是他并没有说他不会喜欢别人。

　　我直到今天也没有询问关于那个女生的事。因为我相信他。因为他是我的信仰。

　　我们都变了。

　　我们都回不到过去。

　　车子到站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很安心。

　　下车的时候我看到这里。我曾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

　　离开的那一年是十年前，我记得那时候的稻子金黄金黄的。是秋天，是个天空异常澄澈

　　的秋天。再回到这里的时候，却再也看不到那时的景象了。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天空灰蒙蒙的。

　　就像他的脸一样。再也看不到笑容。

　　其实我希望我们的记忆一直停留在这个小镇里。

　　我觉得那才是只属于我和他的过往。

　　那时候我就站在这里。

　　站在那一片成熟了的稻田里。

　　他站在我的对面，在那一条有些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上。有风吹起他白色的校服衬衫，他会

　　朝我招着手，于是我也就那样的笑着向他跑去。最后再一起牵着手离开。

　　只是可惜了。

　　他再也不会像我招手，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穿着白色的校服衬衫的少年。我再也无法像那

　　一年一样的对着他一脸灿烂地笑。

　　我们终究还是都改变了。

　　他不是他。

　　然后我也不再是我。

　　也许我们的回忆再也无法存活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

　　那些掉落的花，那些枯黄了的树叶，和那个再也不会回来的少年。

　　如果我们永远都维持着那十八岁的年轻的摸样和年轻的心境，那该有多好。

　　晚上我回到那里，我十年没有再踏进过一步的家门。我离开这里的那一天他站在门外等我，

　　带着我们的行李，类似于一场逃亡。但是我愿意同他一起，那时候我觉得，只要能和他一起

　　无论去哪里都可以。只要在他身边，不管是哪里，我都愿意陪着他一起。

　　那时候她站在这里。

　　对着我和门外的他说，如果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他确实没有再回来。可是我回来了。

　　他是不是也觉得后悔了。

　　我们的青春就被我们彼此的无知与固执毁灭。

　　十八岁。

　　就这样过去了，并且再也不可能回来。

　　我们牵着手走过喧闹的车站，再也不回头看一眼。那是的我们心里是否都怀抱着一样的对

　　未来的无限憧憬？但是这样的憧憬却被时间消磨而后溃败，我们再也不可能回去。

　　如果我们永远是那一年的少年。

　　推开门后我看到她，她老了许多。

　　她伸手接过我手中的行李，她的头发已经花白。“郭南没有和你一起回来？”

　　“恩。”她终是没有像那一天说的那样，我回来了，但是他没有回来。我后悔了，但是他

　　却没有丝毫的心情来面对我们的曾经和我们的现在。

　　她忽然转过身。

　　“回来了就不要走了，就这么过下去……也挺好的。”她该是猜到了，我和郭南终究分开

　　开了。

　　“恩。”

　　她牵着我的手，满眼的泪水。她已经老了，头发花白，眼角的皱纹。

　　我们都不再年少。

　　“妈。”

　　“恩。”

　　她笑着擦干眼角的眼泪，“我早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对不起。”

　　我忽然觉得时间依旧没有改变。

　　但是其实我们都改变了。

　　推开房间的门。

　　这里依旧是那样。从窗口可以看到街边黄黄旧旧的路灯。

　　很多年前的夏天，我和他同坐在这里，小小的房间，有些老旧了的单人床，插着电时会发

　　出“嗡嗡”的声音的电风扇。那一年紧靠着吹风的我们又是在期望着怎样的未来。

　　回到这里的第五个星期的夜里，他打电话给我。

　　“季时，你去哪里了？”

　　“老家。”

　　“为什么不回家，去的时候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我不回去了。”其实我离开的时候正看到了你，可是你满眼看到的都是别人，自然也就

　　看不到我了。

　　“你到底怎么了？”

　　我猜他也许是很多天没有回家，但是回去后却发现我不在，所以才会这样。

　　只是我凭什么要等他。

　　“我不回去了。”

　　“为什么？”

　　“……我们分手吧。”我忽然觉得可笑，我和他在一起那么多年，我们没有结婚，所以不

　　可能说是离婚，我们也没有在一起，因为他从未说过他是爱我的。

　　我还以为我们能很好。

　　只是没想到最终还是这样。

　　那一条街上的黄黄旧旧的路灯依旧没有熄灭，可是站在路灯下的少年，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们都老死在那一年的夏天。

　　20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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