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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魂
一、
那是一柄锋利的长刀,百炼淬钢为刃,刀背刻有错银铭文,乌铁手柄金丝环绕,样式古雅而别致。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无言的述说着一个故事。
陵越抬起右臂,手指轻触上冰冷的刀柄。
“掌门师兄,天墉城内……怎会有刀?”芙蕖在旁有些困惑地问着。
“是琴川方家送来的。”陵越平静答言,而后嘱咐,“此刀阴煞非常,你退开些。”
“是。也请掌门多加小心。”
陵越微微点头,而后用力握住了刀柄。
那一瞬,暗沉的血色重重笼罩八方,耳畔尖锐鸣响有如鬼泣,脚下大地震颤,风云为之色变,古旧的记忆如同开闸的水般倾泻下来。
碧山竹林深处,浅翠衣衫的女子阖起双目,自闲山庄门前,容色明艳的少妇倒在血泊里。尸横遍地,残阳半落,映衬着一个孤魂野鬼般的身影。他慢慢回过头来,双目中,是比炼狱更加绝望的晦暗空茫。
陵越猛的放开了那把刀,急退开几步,按住前胸,急促地喘息。
芙蕖已走到祭剑阁的门口,忙又匆匆折回来,连称谓都忘了换:“大师兄,你——”
“无妨。”陵越闭目凝神,而后站直身躯,“此刀……曾饮无数鲜血,兼有邪灵附于其上,唯天墉城清气,方可净化。”
“不如待紫胤先生返回,再做打算?”
陵越微微摇头:“不等师尊回山,邪灵便会脱出。芙蕖,你吩咐众弟子,近日未得我允可,不可靠近剑阁。”
“……是,掌门。”芙蕖垂下眼睫,掩住担忧的神情。
二、
是夜,陵越将诸事宜处置妥当,思及祭剑阁中的唐刀,便负手信步踱了过去。
剑阁中未燃丝毫灯火,然而无数锋锐雪刃,却在星光月影下反射出点点寒光。
于是,那横在角落的唯一一柄唐刀,便显得万分突兀。此刻,正有一线血色浓雾,顺着刀刃腾至半空,一点一点的,凝出一个人影来。
陵越默默望着,未发一语。
未过多时,那身影渐渐成型,墨发黑衣,体格修长,脸色苍白却轮廓有如刀削,正是今晨在幻象中见到的男人。
只见他死灰一般的目光在四下里梭巡,一眼望见陵越,便将身边唐刀一把抄在手中,朝他迎面狠劈下来。劲风拂面,陵越旋身避过,反手自剑架上随意抓起一柄剑,手乍抬,剑光起,与那刀刃撞在一处,发出当地一声刺鸣。
那黑衣男子手腕运力,自胸腔内榨出低哑的嘶吼:“杀了你!”
陵越抬目望他,语声淡漠:“凭你?还杀不得我。”说着,握剑的手臂一震,宽袖扬处,将那男子震开丈许。
黑衣男子咬紧牙关,足底一蹬,又欺近前来,却见陵越飘然后撤,他正待疾追,然而方行出几步,身躯却撞上无形硬壁,四周一圈清气闪烁,青蓝明光围成一座法阵,将他逼回阵心。
黑衣男子惊怒非常,却不若初时一般妄动,反而清醒了两分,轩起一双剑眉,厉声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困我于此处?!”
“并非是我困你,是你自困而已。”
“……一派胡言!解开咒阵,放我出去!我——要去杀了他们!”
陵越定定望着他:“去何处?可是自闲山庄?”
“正是!”
“你可知,自闲山庄早在六十年前,便已被灭门?”
“你说什么!”
“你莫非连自己是谁也不记得?晋磊!”
陵越的声音不大,然而“晋磊”二字,却有如晴空霹雳,响彻那黑衣男子头顶,震得他呆了半晌,而后低声喃喃自语:“晋磊……是的,我似乎……我似乎……名叫晋磊。”
“这清虚阵,恶灵无法冲破,你便暂且留在此处吧。”
陵越将剑放回剑架,转身欲行,却听身后晋磊开口道:“等等!”
他凝住脚步,侧身看他,见晋磊面上神情难以名状的复杂,隔了短暂的一刻,才沉声问道:“你为何会知道我的事情?我师妹贺文君……又在哪里?”
陵越无声叹息,转身离去。
三、
“……所以,我早是个死人,而我念念不忘的复仇,也早在多年前,就已完成了?”
“嗯。”
“胡说!若是早已复仇,为什么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快慰?”
“是啊,为什么?”
陵越一语问过,晋磊不由得又愣住了,忽地眼前清气大盛,他仿佛受不了那股浩然之气似的,忙抬手遮住眼:“你做什么!”
“净化刀上邪力。”
“妖道,休要以邪法害人!这是师父赠我的百胜刀,有何邪力?”
陵越执掌天墉城多年,还是头次听人如此诋毁他,不由觉得好笑,抬目看了看他:“命魂转世,却空留一魄,执念不散,无外乎前尘尽忘。也罢——”
他将手一挥,咒阵清光一时尽散,晋磊这才勉强睁开双目,冷声问道:“你又想干什么?!”
“这些时日,净化之功甚微,想是你心结未解。”陵越平淡答言,“你既不愿在此处,我便与你下山一趟。”
晋磊冷冷望着他,仿佛从未信过这男人口中所说的任何一字,然而在内心深处,却又为他的波澜不惊而感到恐慌,假如……假如这一切,当真不虚,那……又该如何?
第二日临近黄昏,陵越将派中诸事安排妥当,这才携了百胜刀,离城而去。
刚下了昆仑山,晋磊便从刀中现身,冷言讥讽道:“我竟不知,你还是一派掌门,怪不得有些本事。”
陵越只冲他微微点头。
“嘿,掌门。掌门有什么好?”晋磊忿然低语,“叶问闲老匹夫,还不是为了武林中的地位,才夺贺家剑谱,灭我师父满门。”
陵越默然无语,催动脚下长剑,往东南方御风而行。
不到一时半刻,便已到了碧山。
自当年百里屠苏碧山一行后,聚集此处的阴邪气已渐渐散去,然而鬼怪经年累月盘踞,并不易去除,是以陵越到达之时,山上还余留了不少阴魂。
一路顺着山路前行,晋磊心中愈发疑惑,不免出言道:“这不是碧山。”
“时隔境迁,碧山如今便是如此。”陵越一边说着,一边顺手祭起灵咒,将身边怨魂焚去。
再行了片刻,天色已然全黑,风拂竹林,木叶沙沙作响,四周幽幽鬼火飘荡,陵越的身影没在黑暗中,只有背上的百胜刀发出暗红的血光。
一片寂静之中,陵越清朗的声音忽然响起:“到了。”
晋磊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星光之下,山庄气势恢宏的大门伫立在山巅上,却是不复当年辉煌,只余残破门扉,蛛丝挂梁,漆褪柱倾。
他愣了一愣,不由自主往前走去,方行得两步,又被那清虚阵困住动弹不得。陵越侧目瞧他一眼,走上前去,推开了门板。
门轴吱呀涩响中,惊起寒鸦扑棱棱的一片。
陵越踩上满地枯叶,脚下传来轻微断响,而晋磊的脚步却是无声无息。
穿过几重院落,便是主厅,三重楼阁倾塌了大半,处处是被烟熏火燎的痕迹。
地上暗褐色的,仿佛是永远无法洗净的血迹。
晋磊呼吸急促,一颗心……假如他还有心,必定已然沉到了深渊,四肢百骸无一不冷。
往事,终于有如潮涌一般,一齐压下来,冲破他混沌的思绪。
“……是的,我在这里……屠尽叶家上下百人。亲手宰了叶问闲……”
陵越安静的瞧着他。
“对,我还杀了她,我的发妻,叶沉香。”晋磊从鼻腔中冷笑一声,神色间却不见半分快意,以手按着额角,闭目停了一会,又喃喃地道,“我说过,等我得报大仇,就去娶文君……文君……她现在在何处?”
“你不记得?”
“我……不记得!你快告诉我!”
陵越微一摇头:“早已病逝。”
晋磊猛然抬头,死死盯住他,眼底仿佛有血光闪过,一字一顿地道:“不,你骗我。”
“何必?”
晋磊咬紧牙关,忽地一拳挥出,样式复杂的护肘中忽地倒翻出一柄钢刺来,陵越与他距离极近,躲之不及,头一侧,那钢针在他颊上拖过一道血痕,一抬手间,却发觉背上只带了百胜刀,便顺势拔出,直削过去。
二人缠斗一处,陵越几次欲将晋磊逼开,好有余裕催动咒阵,而此刻的晋磊竟全然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身形迅极,无论如何甩脱不开。他本是用剑之人,使刀已然颇不顺手,兼又被晋磊突袭,措手不及,只招架了十余招,那百胜刀便被晋磊的钢针猛力击落,当地一声激飞向远处。
下一刻,一股大力涌来,陵越的脊背重重撞上地面,束发的玉弁磕在石阶上,碎落几块,长发立时散开来。晋磊钢针指着他的咽喉,目光几经变幻,冰冷之中,还含着几分无法觉察的绝望。
“快说,究竟如何!”
“无话可说。”陵越抬目回望于他,神色间并无半分惧却隐瞒,“信也好,不信也罢,已逝之人,又岂能追回?”
“你——为何对我的往事了如指掌!”
“刀亦有灵,仍记得昔日之事。人却已忘了么?只怕你是不愿想起罢!”
“……”晋磊一时语塞,手臂微颤之间,那钢针刺入陵越的咽喉一分。
陵越眉微皱,语声却更加冷冽:“屠遍全庄,得报大仇,便是你所愿?那又为何执念至此!”
“陵越——!”晋磊厉声打断他,身周血红杀气一时腾空,却是紊乱无比,而陵越只神色宁定的望着他,良久,忽然抬起一臂,握住他手里钢针,用力一抽,朝远方掷出。
这时晋磊才像脱力一般,颓然放下双手,默然站起,回身便走。
刚行了几步,却又被清虚阵的结界之力拦住。
他愤然回身,却见陵越慢慢起身,略整了整衣衫与长发,便又回复先前一副优雅而冷漠的模样。
“为何不让我离去?”
“若邪力除尽,这阵自然困不住你。”
“一派掌门,竟如此多事!”
“职责所在。”
“——咒阵之力,比初时弱了不少,想来也是耗力甚巨罢。”
“不需挂怀。”陵越拾起掉落一旁的百胜刀,又道,“与我回山。”
四、
自碧山归来以后,晋磊时常安静沉眠于百胜刀中,不再时常露面,陵越却也并不介意,只每夜前去剑塔,施咒化解剑上邪力。
一段时日以后,芙蕖便接到解除剑塔封禁的指令。
陵越修书一封于琴川方家,将刀中情形尽数告知,不久,便收到方兰生的回信。
执着回信前往祭剑阁时,正是个月色明亮的初冬夜。
走进门时,却见到晋磊竟抱着刀盘膝坐在横梁上,窗格间撒下的月光正照在他脸上,留下一道硬冷的弧线。
——若非方兰生明言,谁又能想到,这完全不同的两人,竟曾有相同的灵魂。
前尘已逝,今后如何?
陵越腾身跃起,飘然立于横梁另一端。
“……是吗,原来我不过是一魄,命魂早入轮回,转生他处,还与文君的转世结为连理。”
“是。”
“叶沉香亦已入轮回去了,原来如此。”
“方家公子信中提及,想见你一面。”
晋磊沉默片刻,低声道:“不见也罢。”
陵越略一点头,起身欲行,却听晋磊在身后问道:“陵越,天墉城中,可有围棋?”
陵越回身望他,微觉诧异:“自然。”
“昔日在师父门下,棋艺倒是不错。山上无趣,你若有空来时,便一起下两盘?”
“……我与你下棋,你与我比剑。”
“我用的是刀。”
“无妨。”
此后夜晚,陵越便携了围棋前来,初时下得极烂,到得后来,偶尔也能与晋磊下成平手。
比武之时,二人实力相当,往往亦是难分胜负。陵越平日里沉静冷漠,然而换上旧时短衣,手握长剑时,却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一日晋磊言道:“看你并不像个掌门,倒适合浪荡江湖,做个侠客。”
陵越却不甚在意:“掌门亦可。”
“放眼望去,派中想必是难逢敌手吧?”
“……也曾有过。”
“哦?曾有过?意思是现在没有了?”
“是。”
“你……是否会觉得遗憾?”
“相当遗憾。”
晋磊一瞬间恍神,下一刻,森冷剑尖已架在颈间,陵越冲他一点头道:“这次你败了。”
五、
时光便这样慢慢过去,有时候晋磊想到当初,为何自己会心怀怨愤,已觉得甚是可笑。
是啊,即便杀尽天下人,已经逝去的,还是永远追不回来。
这一生,负尽身边所有人,也负尽了自己。
而世间许多美好之事,却被他抛弃忽略了。譬如说,碧山竹林与师父对弈,临行前师妹关切的目光,刁蛮的叶沉香难得一见的羞涩笑容,还有如今,天墉城上波澜不惊的生活。
那晚与陵越对弈,二人陷入苦局,晋磊凝神思索良久,终于下了一步妙招,抬眼看时,却发现陵越已然靠着青石壁睡去了,手指间还夹着枚黑子。
于是他站起身,将那枚黑子放在自己先前所下的白子旁边,之后推开剑阁的门,走了出去。
早已没有什么清虚阵,也没有什么化解不了的邪灵了。
陵越在他身后睁开眼,问道:“邪气既已化尽,我便将百胜刀归还方家吧?”
晋磊脚步一顿,点头道:“好。”
六、
腊月大寒,而琴川地处南方,阳光却还是暖融融的。
方家是琴川首富,宅子又建在城郊,极是好找。
应门的是方家小女儿,如今也长到陵越手臂处那么高了。
陵越原本只打算送了剑便归,然而脚一踏入门中,便感觉阴气袭来,极不寻常。于是,方家夫妇盛情挽留,他便也未再推却。
百胜刀被方兰生悬在堂上,始终无半分异动,仿佛其中的那一缕魂魄,便像始终不存在一般。
待方家夫妇出屋,陵越才低声问:“晋磊。”
“嗯。”
“这宅中——”
“有高明的厉鬼,应该是被之前的百胜刀阴煞气引来的。”
“你可能看到?”
晋磊哼笑一声:“他们是鬼,我也是鬼,当然看得到。”
陵越微微垂目,探手入怀,取出几张引火燎原符:“告诉我。”
“东南角花瓶下——”
陵越手一扬,符咒直直飞出,正击在晋磊所说的方位,只见一阵青蓝烟火闪过,耳畔一声厉鸣,而后归于沉寂。
“还有么?”
“第二根房梁,方桌背后,笔洗前面……”
晋磊口中不停,陵越手中动作迅捷,二人配合得简直天衣无缝,未过片刻,便全部料理干净,正要整装坐下时,孙夫人已端着酒壶进了屋。
窗外天色晦暗,大雪降落。
昔年蓬莱一役后,身边故友,已所剩无几,聚在一处,自又会提起过往的许多事来。
年关将至,那酒壶中温的,自然也是屠苏酒。
辞别方家时,天色已全黑,大雪纷纷扬扬飘落,早在地上落了一层,天色被雪光映成奇妙的暗红色。
难得的,陵越并不想即刻御剑回山,只顺着河道一路前行。
河岸边的栏杆上,已经栓了好些红艳艳的灯笼,佳节未至,气氛已到。
“陵越。”
身后有人唤他。
回过身,晋磊便站在他一丈之外,雪花从天上飘落,穿过他略有些透明的身躯,落在地上。
“你为何在此?”
“百胜刀邪气已化尽,我不受拘束,当然是想去哪就去哪。”
陵越望着他,忽然觉得心中仿佛涌起一阵难言的温暖之意来。那日在剑阁看到杀气环绕的百胜刀,便想要净化它,而到头来,却不知究竟是谁对谁,伸出了手,又是谁陪伴了谁。
晋磊上前几步,走在陵越身侧,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
良久,才听晋磊低声道:“我生前鲜少对人伸出援手,如今却觉得今日所做所为,也不错。”
“正是。”
“陵越,其实你也……并不是不能伤心。”
陵越心中莫名一颤,侧目看他,却问道:“何解?”
那一刻仿佛漫天的飞雪全部停滞,被满街花灯映得泛出微光的河水也全然凝固。
晋磊慢慢开口:“天墉城中人人当你是掌门,于我而言,你却只是陵越。”
陵越明亮的双眼望着他,许久许久,唇角慢慢弯起一个弧度。
晋磊问道:“假如执念散尽,这一缕魂魄,又将如何?”
“会消散天地间。”
“是吗。如此也甚好。”
确是甚好。
未来的人生,已有方家公子来延续,而前尘过往,身边这个人则会记得。
已然没什么遗憾了。
二人并肩渐行渐远,身后,大雪依旧不停歇的下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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