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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在厄运开始之前,我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小军官,对于这样一支宠大的军队而言,一个小小的少校正营,就是个基层军官。但是我对自己,十分地看好,那不是狂妄,而是自信,我相信,在不远的将来,必将会有一颗将星,扛在我的肩膀上,是靠着我自己的苦干实干,而不是祖上的余荫。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我父亲对此非常不屑一顾,在我高中毕业非得报考军校的时候,他就非常轻蔑地教训过我:小子,看看清楚,现在是和平年代,和平年代军队就不是主流,没出息的才去部队!少给我丢这个人。
我跟我父亲,用俗话说,就是从来尿不到一只壶里。他有这话,没错,我没办法。在我们这个家族,大伯一向比我父亲有权威。大伯家只有三个女儿,姑妈的孩子又入不了老齐家的族谱,这样老齐家就只我一根独苗。用大伯的话说那是:老齐家的苗,就得是当兵的料。就这样,一锤定音,我扛着背包去了军校。临走前,父亲说了这么几句话:齐政,路是你自己选的,好走不好走,都你自己走,别指望我帮你。
因了父亲那几句话,我硬是咬着牙,没跟任何人讲我是某某的儿子。念完本科念硕士,念完硕士下连队任职,再累得吐血,大比武,立功,提拔,拼得嗨了,一步不拉地干到正营。然后通知去陆院中培。中培意味着什么?有过军旅经历的人都知道。而为了走到这一步,我付出了什么,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象一匹拼命奔跑的马,在越过第一个山坡的时候,偷偷给了自己一个奖赏:稍微遛达两步,喘口气,看两眼风景。因为这个,我的发小,也在南京集训的俞欢,大肆嘲笑我,你丫有病!他是我所看不起的那种屁本事没有,关系四通八达,也会用关系的那种公子哥。其实他爸的级别比我爸还低,不过他爸是实权部门的。他总结出来的经验是:现年头,越早精通游戏规则,就越好混,得会摆谱,能唬人,有权不用,过期做废。趁老头子能罩我的时候,赶紧接受荫庇。过两年,老头子不在位了,人走茶凉,想捞点实惠,还捞不着呢。所以,同样的正营,我干得累死累活,他轻轻松松就上来了。他提一副团,已经十成十把握,连下家都找好了。我这里,还在走程序呢。
但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好处是,我可以不用装得跟精英似的,一脸正气。一块儿打嗝放屁骂娘撒疯,也不用操心别人会不会以为我疯了。然则我以为自己已经很放松了,俞欢还骂:你丫有病吧?装得跟塑了金身的佛祖似的,八风不动,正气凛然。然后他坏笑着非得拉我去走走亲会会友,破破戒。
他说得粗俗,其实也没那么过。这小子一大爱好就是收集美女,什么系的系花,校的校花,只要他搜罗过,总得想办法钓一钓。我对他的这个爱好有些哭笑不得。但是既然是放松去了,既然秦淮河畔也没有其它姑娘可以来洗咱们这些俗眼,去高校,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我在基层部队呆的也确实有些变态了,那里统共就没几个女的,除了小卖部里的售货员大婶,部队的家属嫂子,就是通训连的几个女兵,有限的几个女兵,全被宠得不知道自己几根几两。
然而咱们虽然出身行伍,也是读过几本书的,知道什么叫做空谷有佳人,遗世而独立,知道什么叫做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咱不是乡下土老财,统共的理想就是老婆孩子日炕头。还是想象过,在不远处,一个岔口,一个姑娘,等着与我初初一打照面,就心里雪亮――是这个人了,就是这个人,将与我终身相伴。
读过书的人,酸,那是肯定的,酸,而且不切实际。俞欢不信这些,他只信实实在在的色。他看中的姑娘,是南大艺术系的系花,确实漂亮,身高将近一米七,盘儿也靓。当然俞欢也不逊色。两人碰在一起,兜兜搭搭一场眉眼官司,打得那个叫人眼花缭乱。那姑娘旁边还带着一姑娘,比较起来,一个象小姐,一个象丫环。丫环在一旁直乐,然后偷偷对我说:他俩,这一出,叫什么戏来着?我啊一声,接不上来。丫环窃笑:拾玉镯。然后连说带比划地把拾玉镯讲了一遍,甚至还哼了几句。她初看起来眉眼普通,然而这样一番连做带唱,突然生动俏丽的如同换了一个人。
俞欢的姑娘叫一梅,也许是伊梅,嫌她打趣自己,薄怒:余容后,你就是打个比方,也打个上路的。合着我就是贫家丫头?
叫余容后的这个女孩就去哄一梅:那行,比做西厢记,你是莺莺?那位是张生。冲我一眨眼。就麻烦你客串一下白马将军?就只一会儿,把一梅哄得转嗔作喜。
正是四五月间,月色朦胧,河边的柳枝依依留人。桥那边那两人已经扭扭打打,不一会两个并做一个。剩了我们一个孤魂一个野鬼,一个坐桥的这边,一个坐桥的那边。余容后也许是百无聊赖,掐了枝柳条,在那里细细地哼唱。听不明白的唱词,然而,一声声入耳,只觉缠绵。
静夜里桥下有桨声诶乃,把调子断得断续得续勾得人情不自禁地往近处凑,为了听得分明。可是再近了,还是听不明白,除了更清楚地看到月光下她的手腕白如霜雪,侧影单薄,仿佛不胜其寒。
她大概是看出来我听不懂,就解释:这是越剧《西厢记》里琴心一折,写莺莺隔墙听琴的一番心理活动。这话我听懂了,可我还是听不明白她唱的是什么,虽然怪好听,但一句一句都象外国语。
她问:你家是哪的?我说:祖藉浙江,不过从小在重庆长大。她说,那难怪了,一般男生,都听不得越剧,你这还算好,至少还说一句,听得好听。
我妈是个戏迷,天天听《红楼梦》、《梁祝》调子熟,就是不懂。不过,那些唱片里唱的,可都没我今晚听过的好听。
余容后两眼在暗夜里一亮一亮:真的?
当然是真的。
然而她问出这一句的时候,我心里也突了一下。反常即为妖。我一向最讨厌唧唧歪歪的戏曲,口味怎么突然变了?
余容后便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给我听:
莫不是步摇得宝髻玲珑,莫不是裙拖得环佩叮咚,莫不是风吹铁马檐前动,莫不是那梵王宫殿夜鸣钟。我这里潜身听声在墙东,却原来西厢的人儿理丝桐。他不做铁骑刀枪把壮声冗,他不效缑山鹤唳空,他不逞高怀把风月弄,他却似儿女低语在小窗中。他思已穷恨未穷,都只为娇鸾雏凤失雌雄。他曲未终我意已通,分明是伯劳飞燕各西东。感怀一曲断肠夜,知音千古此心同,尽在不言中。
其实我那时候心猿意马,根本没听她在唱什么,也不记得她说的这些字词。可是,在离她而去之后,在难耐的思念里,我开始到处翻腾她曾留给我的记忆,一遍又一遍地去复习那曾经拥有过的时刻,才翻到她曾一字一句告诉过我的唱段。我终于知道了,她所传递给我的信息,就象预言,更象诅咒,在初遇之时,已经把后文预告完毕。我在那样一个又一个寂静的夜晚,在相似的音调里,痛得蜷起身子来,直至痛到麻木,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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