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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中日韩三国围棋邀请赛就要开始了,除了内定的几个人,其余人员均要通过选拔赛选出。
午休时刻,本该空荡的棋室坐着两个人。
“你计算得很到位,这手伏笔埋得很好,只是你太急近了,没有很好地发挥出它的作用。如果能在第五十四手占据中部这个点,再配合这手伏笔,那……”
“塔矢,谢谢你陪我演练。”
塔矢亮讶异地抬头看向对面。
“哈,很惊讶吗?”和谷向后靠去,“其实我以前很不喜欢你,总觉得你目中无人,好似高人一等。不就是摊了个五冠王的老爸嘛,如果是我,我也能有你这样的成就。那时我是这么想的。”
塔矢亮收回执棋的手,静静地听着。
“后来,你走得越来越远,我怎么努力也跟不上你,只有进藤。说不妒嫉是骗人的……棋士这条路,不是努力就一定有回报的。进藤曾说,你只是不知道怎样和别人交朋友。哈,那家伙搞得很了解你一样。可真正接触后才发现确实如此。还是不得不服你啊,无论棋艺也好,待人也好……”
“谢谢。”一句看似平淡的话反而能体现一个人的真实心意。
和谷笑了:“真不习惯听你说谢谢。你也不要掉以轻心哦,我,还有其他棋手,都不会轻易认输的。”
“随时恭候。”深邃的眼里闪出坚毅的光芒。
“塔矢,有人找你。”
复盘被打断了。塔矢亮冲和谷打了个招呼,起身来到门外。
浅野晴子。他的岳母大人。
“您怎么来了?”
浅野晴子冲他身后看了看,温婉地笑笑说:“没打扰你吧?”
“没。找个地方坐坐吧。”说着,带她到了附近一个茶馆。
茶馆以青绿色为基调,青色的墙青色的吊灯,古朴的藤椅藤桌,别具匠心地种了几个爬山虎攀在墙上,更添了几分韵味。浅野晴子边打量边赞叹,“常来这儿吗?”
“是。这里环境不错,也很安静。”塔矢亮为她斟上茶,“您尝尝吧,味道不错的。”
浅野晴子依言轻嘬了一口,点着头道:“确实不错。若是你爸爸在,想必也会很喜欢。”
“以后您也可以常来。”
“恐怕……是不行了……”
说完这句,浅野晴子就顿住了,塔矢亮也不好追问,两个人就在这茶香袅袅的氛围中静默着。
“塔矢,可能——”浅野晴子停了一下,似乎不知该怎样说下去。
“是不是有关夏至?”
“嗯。”浅野晴子轻点了一下头,“塔矢,你和夏至成婚这么久,我和她爸爸一直都不太过问你们之间的事,不是不想,而是……她爸爸多少有些赌气。他们父女的感情一直很好,你是知道的。如果不是夏至坚持要嫁给你……”
塔矢亮心念一动,岳父大人不太待见他,他是知道的,只是从没深究过原因。这样看来,和他有关……?
“她爸爸曾说,这是她自己的事,既然选择了,那么即便撞了南墙也要她自己承受。说归说,不心疼是不可能的,可如今她爸爸已经走了,这世上少了一个疼她至深的人,而我又……”
“夏至这孩子,小时候没少让我们操过心,闹事闯祸的本事一流,后来被她爸爸送到中国呆了七年,性子也没见收敛,要不是你,恐怕我们要早衰老几年了。”不知想到了什么,浅野晴子笑容加深了些。
塔矢亮听得一头雾水,她这说的是那个婉约端庄又贤惠的夏至吗?
“塔矢,”浅野晴子表情严肃起来,“我只问你一句,你爱夏至吗?”
塔矢亮再镇定也没想到浅野晴子会突然问得这么直白,一时呆住了。
爱是什么?是尊重,是责任,是爱护,抑或其它?他尊重夏至,也知道身为家庭一员自己应有的责任。两个人在一起是一种依靠,如果没有了夏至,他会不习惯,会有点寂寞。他们过不了惊天动地的生活,两个人能相敬如宾,好好的过日子,那就是他要的生活。
“夏至是我的妻子,我会好好对她的。”他认真地给出他的承诺。
“这样也好……”浅野晴子垂下眼,表情说不上是轻松还是失落,“希望你能真正做到。塔矢,请你帮我把这封信交给夏至。”
尽管疑惑,塔矢亮还是恭敬地接下了信,收了起来。
“如果……如果她有不开心,请你多费些心。”
这样的嘱托颇有点交待后事的意味。塔矢亮很不想往坏的方面想,岳父才走了没多久,若岳母再出点什么事,夏至能受得了吗?怀里揣着的那封薄薄的信,似块石头般沉沉地压在他心上。
信最终还是交给了夏至。夏至接过信的一霎那,表情很诧异,又似有某种了悟。
按着那封信,夏至没有急着翻开,而是问道:“妈妈,还有说别的吗?”
塔矢亮摇摇头。
夏至收起信,笑着对他说:“谢谢。”
“夏至,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不光是为了岳母的嘱托,还为了,其它……
夏至又笑了,“谢谢你,塔矢。”
再后来,夏至还是没有跟他说什么,只是越来越沉默,时常发呆。
平日的夏至,即使不多话,也能感受到她的心情。而如今,什么都感觉不出来。就像……封锁了自己……
幼时被众人排挤的他也曾那样过。为什么这样,夏至?
他不习惯问,她也不习惯说,相敬如宾的日子,头一次让塔矢亮生厌。
他隐约知道,她有个好友进了医院。有几天,她总往医院跑。每次去过后,都一副懒懒的样子。塔矢亮知道,那是夏至情绪低落的表现。
之后有一天晚上,夏至突然来了兴致,非要他陪着去喝酒。
塔矢亮不喜欢酒,酒会麻痹人,棋士最要不得的,就是麻痹。
塔矢亮还是去了。夏至极少对他提出要求,如果她高兴,去去也无妨。
夏至到底是了解他的。她没有带他去酒吧,而是一个小饭摊。巧的是,这个饭摊就在海王中学旁边的巷子里。
夏至熟捻地和老板娘打着招呼,然后招呼着塔矢亮坐下。点了几个小菜,叫了两瓶清酒。
两个看似衣冠楚楚的人在这种地方吃饭,似乎有些别扭,可夏至不在意,因为她是这里的常客,塔矢亮也不在意,因为这根本不是他会在意的东西。
几杯酒下去,塔矢亮发现夏至的酒量似乎还可以。
也仅限于似乎。
没过多久,夏至就开始两眼发亮地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边说边灌酒——的确是灌,一瓶酒,塔矢亮仅沾了沾嘴,其余的全是夏至喝掉的。
塔矢亮没有阻止她。虽然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此时的夏至,需要发泄。
那天,夏至说了很多,说她的小时候,说她的光辉事迹,说她的爸爸妈妈,说她的死党们,说她在中国的经历。讲到兴头上,她会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全没了平日的样儿。
塔矢亮头一次这么认真地听她讲她的过往,头一次这么深入地了解她。
她忽然停了下来,认真地问他,塔矢,你喜欢这样的我还是那样的我?
塔矢亮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红扑扑的脸,开始认真地思考起来。
夏至噗哧笑出声,塔矢,你怎么这么认真啊,我随便问问的,瞧你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好像我欺负你了。
塔矢亮下意识地摸摸脸,他有吗?
夏至笑得更大声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塔矢,你真逗,真逗……
塔矢亮皱皱眉,夺下她手中的酒杯,好了,别喝了,你喝得太多了。
夏至拭去眼角的泪,低低地反驳了一句,我没醉,塔矢。
她没醉,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醒了。
清醒地看到自己的沉沦,清醒地看到自己的执意,清醒地看到自己的自欺,清醒地看到自己的……失败。
爸爸走了,留下未明的遗憾,带着对她的爱和对妈妈的愧疚离开了。
小爱走了,留下一句不要勉强,带着满心的伤痕远走他乡,不再回头。
妈妈也走了,留下一句抱歉和她不能接受的事实,带着思念和不甘走了。
她本来还有疼她的父母和朋友,本来还有自己的家,而如今,疼她的人离开了,家也不是她以为的那个,她还能去哪里,还能怎么办呢?
她夺回酒杯,满上酒,慢慢地喝着,慢慢地说着。
她说,塔矢,你喜欢过一个人吗?很喜欢很喜欢的那种,喜欢到希望把全天下的幸福都给他的那种。
她说,塔矢,你知道吗?十四岁那年我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曾经很用力地追过他,结果失败了。后来他毕业了,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其实不是的。有些感情,不是自己能左右得了的。
她说,塔矢,我一直以为自己可以拥有所有的幸福,一直以为自己可以照着心中所想地坚持下去,二十年,五十年,一辈子。可是怎么办呢,是自欺欺人啊。
她说,塔矢,知道为什么我只叫你塔矢吗?你一定不知道,也不会奇怪。那就是你啊,独一无二的塔矢亮。其实我从不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就如当年。
她说,塔矢,我希望你为自己好好活一次。去找你心中真正想要的东西,真正喜欢的东西,而不是从小就被安排好的路子。人啊,总要任性一次才有意思。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柔柔的,表情也柔柔的,眼睛里迷蒙着他看不清也看不懂的东西。可是就在那一刻,他的心似乎被什么触动了。他不明白,那并不是悲伤的话悲伤的表情,为什么他突然就悲伤起来了呢?
他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就像夏至还有很多未出口的话。可那些,也许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夏至一直都明白,隐忍的情感说不出口是多么难受的一件事,可万万没想到,到最后也无法宣泄出口的情感竟会令她有生不如死的痛苦。她终于了解父亲多年来隐忍着的情感其实是怎样一种痛,而明明知情却硬要装作不知情的母亲又是怎样的一种痛。
有时候,幸福是一种假象,是知情人刻意隐瞒,不知情人蒙在鼓中时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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