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百长

　　平时生强力壮的习百长不作不会死，伤口短时间内数次崩裂，由得底子再好也当晚烧了起来，浑身滚烫，神智昏聩。杜老爷还没发话，倒是激起了数次看诊的大夫的自尊心，赌上自己‘妙手回春’的金招牌，信誓旦旦的保证就算习百长到了阎王殿也要将他拉回来。连续三日，各色汤药流水般灌下去，药方更是开遍珍贵药材，如此这般不计成本的架势虽然让杜府管家颇有微词，但见老爷没什么表示，也只能一一供上。到了第三日却丝毫不见好转，等到了第四日，尽到了滴水不进的地步，越发昏沉。

　　“这是大不好了。”大夫诊了脉，如此断定。

　　“怎会？！”管家大惊，“之前还是好好的，年轻身子骨又不差，不过是被鞭打了几下……”

　　“按理是如此，但是现在病情表现诡异，如此烧下去，怕是最后勉强保得住性命，也恐其他方面有损，”大夫暗示性地指指脑袋，继续道：“在下这几日已是尽了全力，仍不见起色，恐怕……目前唯有恩师，或许还有办法。”

　　这一听，管家也犯了难，也是由于琢磨不定这病榻上之人在老爷心中的分量，值不值得兴师动众再去请一位高人看诊。听护卫讲这是暗闯‘晚秋馆’被爷囚禁在水中，后又被放在‘梨院’养伤。这前后矛盾的做法，真是让人摸不透爷心里所想，再想起上次在这屋里爷开襟敞褂，衣衫不整的样子，还有床榻上之人也算开阔俊朗的面相，管家暗香：爷这是换口味了。

　　“那劳烦大夫快快将老先生请来，救人如救火啊！”管家朝大夫深深一辑。

　　老大夫很快赶来，鹤发童颜，身着白衣，很有仙风道骨的味道。此时已是下半夜，习百长已然病得快脱形了。

　　“确实不好，是浮脉。”老先生立起身，对着管家正色道：“浮脉，表示阳气外脱。已出肌表，算是一脚踏进阎王殿了。”

　　管家心中一紧，立即禀报老爷。杜慕白正在书房静静听着属下密报，听到管家半夜有事来禀，也十分诧异，挥挥手，下属立即会意飞身藏于房梁之上。待管家进来，禀明一切，杜慕白也犹豫了。这个武师的身家自己也早打探清楚了，除了纨绔子弟也没别的词来形容了，看起来很清白，但或许这只是对方迷惑自己的一种手法，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类似的，杜慕白心中轻哼，毕竟那些人总是为铲除自己乐此不疲地尽出歪门邪道，前些日子自己不就着了道吗？

　　“能治就治吧，不成了，也是他的命。”

　　“是，老爷。”

　　待管家彻底走远，一个黑影飞下又跪在地上，疑惑道：“既是不能确定他是友非敌，主人何不乘此机会……”黑影做了个斩杀动作。

　　杜慕白随手将册子扔到案台，不悦道：“本座的决定何时需要你来指手画脚了？！”

　　“属下知错。”黑影重重一磕。

　　“自己去‘翡翠楼’领罚吧。”杜慕白闭上眼道。

　　“是。”黑影点地而走，来去无声。

　　杜慕白睁开眼，望着眼前随风摆动的火烛，说不清的寂寥。自打记事起，他就知道自己身份非比寻常，从小到大，周围人待他无不殷勤周到，小心翼翼，因为稍有不慎，很可能就会被他那个严厉的养父毒打致死。养父把他从路边捡来，从襁褓小儿抚养长大，说他根骨清奇，是武学奇才，更是费力帮他打通任督二脉，奠定武学基础。至十岁，养父一手创建的‘翡翠楼’已渐渐在江湖立足，上至八十妇孺，下至黄口小儿都知道，想知晓的事想寻的仇，只要出得起银两，没有‘翡翠楼’办不到的。‘翡翠楼’和养父声名鹊起，各路心怀不轨之人也随之而来。他这个‘翡翠楼’唯一少主，更是成了众矢之的。任‘翡翠楼’严防死守，在他十二岁时还是被人得手了，他苦练数十载的武艺被废，还被迫吞入了不知名的丹药，一片仓皇之中，养父入天神般降临，从敌手中抢回了他，那时他才知道，原来劫持他的恶人是药王被驱逐出门的大弟子，裴青。

　　“我不服……”药王的大弟子倒在一片血泊中，手筋脚筋俱被挑断，仍靠着左右臂力向前挪动。小小的杜慕白被吓得直往养父身后躲。

　　“他辱我全家，我爹被逼自尽，我娘随后而去，妹妹被卖青楼为妓，最终被凌辱致死，那是我最疼爱的小妹妹……”裴青一片赤色的眼眸里含满了泪水，“我忍辱负重，机缘巧合拜药王为师，潜心学习药理，自古药毒不分家。他害我破人亡，我还他现世报。哪里不对！”

　　“你不该害他小女儿。”杜慕白听养父淡然道。

　　“听闻他最疼小女儿，我也叫他尝尝这心痛滋味，哈哈哈哈……”翡青笑得凄厉，“‘惊魂断’，夜夜惊魂诉断肠，凄凄沥沥言无殇。做过亏心事的，绝逃不了这一关！我要他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血液流进了斐青眼里，再从眼眶淌下，真如地狱恶鬼来锁魂。杜慕白被他狰狞的神情镇住，一时动惮不得。

　　“他也用毕生所得换取你一条性命。本座，允了。”

　　“哈哈哈，朗朗乾魂，竟没有一个正义公正之人。也罢，除非心头爱，否则怎能感受一二？待令公子长大后，想必楼主必能感受吾辈之心情！哈哈哈！”斐青盯着那小小人儿，狂浪笑起来，似疯狂似解脱，突然戛然而止。

　　剑起、剑落，无数血花飞溅。当场毙命。

　　杜慕白浑身发抖，养父穿着染血的布靴走到他面前，大掌抚摸他的头顶，对他来说已是最温情的安慰：“慕白，以后万不可再这般跟不相熟的人亲近了。”

　　“是，父亲。”

　　父亲我错了，我再不会向这般再被翻墙入内，给我带好吃的又陪我玩耍的人亲近了，他们这般对我好，都是有企图的。杜慕白转过头，深深地又看了一眼曾经的大哥哥，斐青。

　　鸡鸣，报晓，天亮。沉香燃尽，杜慕白悠悠转醒，本以为已经遗忘的过往，这些日子又在梦境中被不断找回，大概是因为那颗药的缘故。

　　药，那该死的丹药！

　　手掌渐渐收紧又松开，座椅却在主人离开的瞬间轰然散架。

　　“老爷！”管家见自家老爷出现在梨院，赶忙弯腰作揖。

　　“怎样了？”

　　管家知他所言是那病榻上的武师，老实回禀道:“老先生说，宜用虎狼之药。”恭敬地呈上方子。

　　杜慕白一看，果然样样猛烈。

　　管家又道：“老先生说，恐怕是习公子幼年染有痼疾。现在公子重病体虚，这一碗下去，不知他架不架得住……”

　　杜慕白抬脚入内，屋内昏暗温暖，帘幔低垂，长年替杜府问诊的大夫站在一旁，一位白发老翁坐在床边，看他进来也只是点头示意。

　　床榻上正躺着那个人，跟平日里不一样，病得苍白消瘦，气势全无。他记得几日前就这人还把他卷入床内，肆意抚摸。那霸道地触感，现在还停留在肌肤上。已经有很久没有人这么主动地亲近他了，周围的那些对他殷切的人，不过是敬他，畏他，有求于他。

　　他怔怔看了半天，抬手给习百长掖了掖被子。

　　汤药很快端了过来，老先生端着药碗拿勺子搅了搅，杜慕白顿觉药气熏天，正是他受不得的味道，但仍强忍住，看着老先生一口口的喂药。积病多日，又几日水米未进，怎么也喂不进去。几勺下去，倒先喂了巾帕。

　　“你们先下去，我来。

　　杜慕白拿了药碗，放在床头，把习百长抱了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肩头。习百长还烧着，浑身暖热，气息浅浅的喷在他脖子上。他突然记起来，那一夜，有个人也是这样埋在他肩头喘息，不停地说着：“别怕，有我呢。”

　　那是除了养父外，第一个人说愿意为他挡风雨。即使是假，也不希望这么快逝去。

　　他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舔舐习百长的嘴角，撬开紧咬的牙关，含着汤药，一点点给渡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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