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行

　　呆头鱼的这个外号一直跟随了他许多年，周围的朋友来了又去，换了又换，这个外号始终没有换过。首先，他有一双醒目的金鱼眼，其次，他的脑袋长的硕大无比，最重要的是，他浑身散发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呆气，做起事来愣头愣脑又容易冲动。这天晚上他正和一帮朋友在山顶的会所开怀畅饮，喝到深夜已是伶仃大醉，在座的朋友有人说要载他回家，他不肯，又有人劝他在山上住一晚上，明早再下山，他还是不肯，嚷嚷了起来：“这条山路我从小走到大，闭着眼睛我都能把车开下山，不用你们管我！”叫了几声酒劲也上来了，一步三晃地跑了出去，众人赶紧追出去一看，他已经开着车左漂移右漂移的下山去了。
　　呆头鱼打开车篷，一脚油门踩下去，风驰电掣的感觉那叫一个爽，想起看过的那些赛车电影，不由心情澎湃，在漆黑的山路上刹车油闷离合器的演练起来，只是酒醉的人都有点手脚不协调，他觉得自己开得堪比特级大师，实际上整个车子走得险象环生。一个急转弯拐过来，呆头鱼才看见不远前方一辆车尾灯一闪一闪正停在路中间，此时踩刹车已是来不及了，呆头鱼又猛打了个方向盘，车子便失了控，车身驾驶室的一侧正朝着前方车辆撞了上去，呆头鱼的金鱼眼惊恐地睁大到就要脱出眼眶的地步，他能听见金属扭曲爆裂的可怕声音，紧接着听见自己的手臂、肋骨、颈椎、头颅发出的清脆断裂声。
　　呆头鱼浑身一颤，被身边的朋友摇了起来，“你怎么趴在桌上就睡着了？”呆头鱼眼神不聚焦，也看不清眼前的人是谁，“我们马上去楼上洗桑拿，你快跟上来。”呆头鱼口齿不清的应了一声，一步三晃地跟了上去。

　　这天晚上陆兰堂正在公司里加班，从他所在的经理室的单面玻璃看出去，外面一片开放式办公区昏昏暗暗，只间或开了几盏台灯，那是所剩无几的几个还未下班的职员们的位子。陆兰堂正对着手里的报表出神，不知从哪里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阵婴儿的哭声，这里是商业办公楼，这个点还在楼里的除了加班的人就是大楼保安，怎么会有婴儿的哭声？陆兰堂不由自主地想了起来，也许是偷偷溜进来的野猫在叫唤也说不定。陆兰堂这样给自己找了个解释，思绪突然又不受控制地飘远，往事突然浮上心头。
　　那是陆兰堂刚记事时的事情，那时候双亲远在国外，把他和刚刚出生没几个月的陆南行一起寄放在亲戚家里。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亲戚家里没有别的人，只有一个奶妈在隔壁房间里睡午觉，他弟弟也在床上熟睡，只有他坐在地上看小人书。突然弟弟大声哭闹起来，他不禁皱着眉头捂起耳朵，过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奶妈过来哄弟弟，那刺耳的哭声和尖叫声就如同电钻一样穿过他的指缝直往他耳朵里面钻。他站起来慢慢走到床边，注视着那个小生命挥舞着短小的四肢扭曲挣扎着，像是受到蛊惑一般，他拿起一旁绣着小鹿的小枕头，对着弟弟的脸按了下去，哭声立刻就变小了，他能感受到婴儿温热的吐息顺着枕头传递到他的手心，哭声越来越弱，到最后便停止了，弟弟的动作也停止了，小手小脚耷拉在身边，他却不敢拿开枕头，害怕弟弟再哭闹起来。
　　他慢慢直起腰，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墙角处站着一个人，他抬起头来，看到的却不是奶妈臃肿的身躯，那是一个面目模糊的年轻人，苍白的脸对着他绽放出一个巨大的笑容。他不由心底一颤，手上拿的小人书砸在地上，耳边又响起弟弟的哭声，奶妈正说着家乡话搂着弟弟喂奶。他才发现自己还坐在刚刚看书的地方没有移动过，阳光灿烂的房间里完全没有第四人存在过的证据。
　　门一下子被推开，在寂静的深夜里发出巨大的声响，陆兰堂才发现自己走神走到爪哇国去了，抬头推推眼镜振作了一下精神，陆兰堂看见的来客再次把他吓得心里一颤。进来的人是他的秘书安娜，童颜□□的安娜正在七窍流血，还有更多的血从身上各处渗了出来，从门口到安娜所在的位置留下了一条壮观的血迹。安娜好像在和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抗争着，不顾被撕扯的全身，四肢扭曲地向陆兰堂一步步走来。陆兰堂浑身跟通了电一样站了起来，踉跄几步后退，整个身子贴在背后的墙上，高声呼喊：“来人呐，快来人呐！”外面的工作间不知什么时候一片漆黑，陆兰堂在此时此刻变得孤立无援，不过他反应很快，立刻掏出手机就要报警。
　　“你要小心陆南行……”安娜的嘴巴一开一合，却和她说的话对不上口型，她已经挪到办公桌边，陆兰堂简直能听见她喉咙里可怕的吞咽声。
　　“身边的人，……”安娜的下巴不见了，事实上她身上的许多零件都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陆兰堂能看见一条猩红的舌头颤巍巍的要顶住上颚，刚要发音，安娜的脑袋被看不见的力量像拍黄瓜一样拍扁了，陆兰堂吓得赶紧闭上眼睛，却能感觉到温热的物质溅到了自己脸上。
　　陆兰堂手里握着的钢笔一下子掉在桌上，“啪”的一声响惊得他回过神来，他正坐在自己的椅子里，另一只手上握着的文书已经被手汗弄湿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宛如幻觉，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却又是那么的真实，陆兰堂的的手颤抖地摸上自己的脸，扶着椅背试了好几次才站了起来，他走过一尘不染的办公室，推开门走到办公室外间，一个妆容得体的女子坐在秘书的位置上抬起头看着他，这个女子不是安娜。陆兰堂这才想起来，安娜上个礼拜就辞职回家结婚去了，这个新换的秘书是安妮。安妮显然是被老板发青的脸色吓到了，张着嘴半天不知道说什么。
　　“呃……”陆兰堂也有点尴尬了，想了一下说道，“最近看到安娜了么？”
　　“有啊有啊，”安妮回答得分外卖力，“下午她还过来给公司同事发喜糖的呢，老板正好开会不在，她就托我转交，我傍晚的时候已经跟你说过了，喜糖也给你了呀。”
　　“安娜工作很努力，你也不要让我失望，”陆兰堂发觉失言，赶紧顾左右而言他，“我准备下班了，你也早点走吧。”说着便退回办公室里。
　　大口喘了几次气，陆兰堂确定自己是做了一个噩梦，虽然对于在梦中把安娜想象得那么惨感觉有些抱歉，但这一切不过是由于压力太大造成的，陆兰堂给自己解释了一遍，皱着眉头又想起梦中安娜最后那个口型，很明显是要发一个“l”音，想都不用想肯定指的是那个突然冒出来的野小子，陆风非，看来自己在潜意识里都很讨厌这个人，提防这个人。陆兰堂把思绪转了一通，只觉得更生气了。
　　（某挫：凶手是谁的把戏已经过时了好不好，安娜干吗不直接把要说的名字说出来，还有之前那个瞎子也是的，非要说那么多废话，说到重点就死了，真无聊！）
　　陆兰堂一路上就觉得心里这口气怎么也理不顺，一想到自己从一开始就看陆风非那小子不顺眼，可是父母却很喜欢他，弟弟也喜欢跟他混在一起，完全不明白这样一个小人渣有什么讨人喜欢的地方，越想越窝火，想到后车厢里有几盒昨天收到的土特产，也不管这么晚不打招呼闯到别人家去是件多么失礼的事情，分辨了一下道路，便向陆南行的公寓驶了过去。
　　从停车场出来，陆兰堂心神不宁差点空手去敲门，只好返回停车场去拿礼盒，就这样无缘无故把同一条路走了三遍。在深夜无人的停车场里，陆兰堂能听见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规则的滴水声，听得久了连自己的心跳都跟那声音同拍了，再仔细听那声音又像是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声音，又像是咂嘴发出的声音，听到最后陆兰堂也糊涂了，一路来到陆南行的公寓前，按了几遍门铃都没有人回应。陆兰堂疑惑地看了看表，难道这个时候就睡觉了？来的路上那种不可遏制的冲动这时候也消停了许多，陆兰堂在门外等了一会儿，这才慢吞吞地踱回电梯前。
　　电梯门一开，陆兰堂便看见正要从电梯间里出来的陆南行和林风悲，三人都愣在当场。陆兰堂看见面前两人衣衫凌乱，灰头土脸，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陆南行和林风悲也万万没想到在这么尴尬的夜晚，居然会在自家门口撞见老哥。眼看电梯门又要合上，陆兰堂一把扶住门，道：“还不快点出来，有事进了家门再说。”
　　从电梯间到公寓大门的几步路陆南行走得痛苦极了，要是今晚没有带林风悲去吃饭，要是林风悲没有突然发疯，要是回来的路上没有拐错弯，要是两人再在山上多呆一会儿，怎么会遇到如此尴尬的一刻呢？这要是被问起来该怎么解释好呢？
　　陆南行万分纠结地打开门，三人才进客厅，陆兰堂就发火了：“你们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这一身是怎么回事，你们跑去猪圈打滚的么？”
　　陆南行连忙解释道：“我们晚上在某会所和娟娟一起吃饭的，下山的时候车子抛锚了，我们又是推又是修，这才回来晚了。”
　　陆兰堂也不说话，从陆南行头上拿下来一片草叶，问道：“我很想知道你们挂的这一身树枝草叶跟车子抛锚有什么关系。”
　　“其实是这样的，小风他，”林风悲诧异地看了陆南行一眼，这么快就要跟家人摊牌了？不要怕！南行，我会永远支持你，再大的压力都有我帮你扛！陆南行看都没看他一眼，接着说道，“小风他晚上多喝了点酒，一出来就嚷着自己回家了，把衣服一脱就跑到树林里裸奔去了，我没有办法，又不好请别人帮忙，只好自己去追他，在树林里摔了几跤，就成这样了。”林风悲听得张大了嘴巴，这么假的话会有人信么？
　　陆兰堂显然对这个解释很是满意，带着胜利者的姿态狠狠地瞪了林风悲一眼，假惺惺地问道：“这一切娟娟没看到吧，没被别人看到吧？”
　　“没有没有，我把娟娟先送走了，那时候停车场就我们俩人，没别人在。”陆南行赶紧说道。
　　“这样啊，”陆兰堂的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失望，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和蔼起来，“我是来给你们送土特产的，你们先换套衣服，我们坐下来再聊会儿。”
　　陆南行不敢问老哥这么晚跑到他家来到底想干什么，只好也狠狠地瞪了林风悲一眼，林风悲被兄弟俩联合起来欺负了一通，只觉得欲哭无泪，陆兰堂已经一本正经的背着手，开始参观公寓里的布置了。
　　三人坐下来，喝着陆南行冲泡的速溶咖啡，兄弟俩把林风悲晾在一边说了一番话，陆兰堂这才开始了今晚的正题。
　　“你不能再这么游手好闲下去了，”陆兰堂端足了架子对林风悲说道，“虽然我们家养你一个闲人没什么问题，可是你也要好好约束一下自己，今晚的事情我不希望再发生第二次了，不仅给我弟弟添了许多麻烦，”他特意在“我弟弟”这三个字上加了重音，再一次向林风悲宣告自己没有把他当成家人，“也会对我们家人造成很多困扰。”
　　“我什么时候……”林风悲刚要发作，便被陆南行的话打断了，“他已经在某某大学开始念书了，每天都去上课，今晚的事情是个意外。”
　　“哦？”陆兰堂意外地扬了扬眉毛，“这我怎么没听说，你告诉爸妈了么，他们听说了一定会很欣慰的。”
　　你的语气明明就很失望好不好。林风悲在心里暗暗说道，嘴上却说：“我还不是正式学生，现在正在一边学习一边复习，准备参加明年春天的入学考试，我想考上了再告诉你们，给你们一个惊喜。”
　　“那你也要好好约束一下自己的行为，不要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虽然你从小没有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自甘堕落也是难免，但是希望你能克制一下自己，毕竟出了事还得我们来解决。”陆兰堂面不改色地进行着人身攻击。
　　林风悲虽然憋了一肚子气，但是看见陆南行不断朝他使眼色，只得说道：“我知道了。”
　　“他跟大学里的同学关系很好的，前两天他生病没去实验室，他师兄还打电话来问候他了呢。”陆南行在一旁帮着说道。
　　接着三人便沉默了，陆南行和林风悲都坚定地看着自己手里的茶杯，陆兰堂觉得自己是该走了，刚站起来，又想道：“某某大学离这儿挺远的吧，你不如自己搬出去住好了，找个离学校近一点的公寓，要做什么也方便。”
　　“万一他和不三不四的人勾搭上怎么办，有我在还能看着他一点。”陆南行赶紧接着道。
　　“也是，”陆兰堂毫不掩饰对于自己之前所言的后悔，“你自己要小心一点。”
　　“你也一切小心，注意身体，工作不要太累了。”陆南行满口殷勤，把陆兰堂送出了门，不由长出一口气。
　　陆兰堂出了门，也觉得身心舒坦了不少，脸上紧绷的表情也放松了下来，夜更深了。走进停车场，陆兰堂又听见了之前的水滴声，那声音还由远及近，愈发清晰起来，陆兰堂这才听出是单脚站立跳动发出的怪异声音，心下不由忐忑起来，脚下加快步伐，那声音却逐渐逼近，直到陆兰堂在车子前停了下来，那声音也到了背后，陆兰堂能清楚地感觉到有东西缓缓贴上了他的背，一阵寒气瞬间从脚底直窜到头顶。
　　陆兰堂惊了一下，原来自己正坐在驾驶座上，十字路口的信号灯变换，后面的车正拍打着喇叭，要他赶紧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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