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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传]文狸传。
我是一只住在昆仑山下,身上带花统的狸,我还有个俗气的称谓叫文狸,大概算是狐的一种。
我的修行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约莫有七百多年吧,活着的日子太长了记忆也被削减了分寸,记不太真切了。虽然我可以化为人形,但为了在林野间行动方便我通常还是会维持着狐狸的模样。
在人类的世界里我好像是被称作为妖怪,那些驱魔师收人钱财四处除妖之时如果不小心发现了正巧倒霉路过的我,就总会一个个面带喜色地用各种我知道的不知道的法术攻击我。幸好我活了这么多年逃跑的速度也不赖,于是基本上每次我都能有惊无险地逃回我的老窝。
也许那些臭人类是把我误认成风狸了吧,毕竟那别名“风生兽”的一族的本领还是挺玄乎的,可以火烧不死刀枪不入什么的,这不正中人类的心头好嘛。平庸者总喜欢牺牲别人的性命来保全自身的安全以及虚荣心。
只可惜我终究不是风狸,我甚至连自己有什么用处都不知道。
不过也好,没有那么大的名气反而能平安地度过我那不知还有多久的余生。瞧那些风生兽,听闻近来人类发现食用了它们就能长寿五百年之后江湖上便开始重金悬赏,利字一出自然来了不少勇夫大肆猎杀风狸一族,于是它们的数量就越发的急速下降,现在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后代留下来。
所以说像我这般不是挺好,每天除了吃喝拉撒睡就是在山野间这边走走那边逛逛,吸收一下日月精华感受一下雪雨风花。
+++++
原本我以为这种滋润的小日子可以一天一天过下去直到我寿命终矣的那时为止,怎知命运却不肯放过我。从前我听一些老山精说过,这世上每一种有灵气的生物命中都有一道天劫,这是上天给予的试炼。它们说那些想要修炼成仙的妖怪也一样,只要熬过那道劫便能升天成仙。所以那一天我真的就以为自己的天劫来临了,尽管我不晓得为什么从未奢想过要成仙的自己竟也会遭遇这么一刻,但后来我就释然了,也许这就是那所谓的命中注定。
那天我从巢穴里出来一路散步到山麓,打算继续晃荡到不远处的那池温泉里好好洗个暖水澡。走着走着忽然就看见前方多出了一路人马,是那些衣着光鲜的人类。他们来这里大概是想要找什么吧,因为我见他们不住地在东张西望,脸上都挂着一丝焦虑。我觉得这跟我没什么关系,就默默无闻地路过继续往温泉方向前进。
怎知那群人里竟有驱魔师在,我的行踪被他们发现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电光火石在眼前划过一瞬,待我回过神来之后身体就被一柄长剑钉在了地上,全身如遭雷击般不断地发抖。不知道是被什么法术攻击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四肢,然后我听见了那群人类压抑不住的躁动声。
“殿下!这是罕见的‘风狸’!”
“这可真是歪打正着啊!这‘风生兽’的皮毛可是价值千金的珍品啊!”
……等等你们搞错啦!老子压根就不是风狸好吗!
我无声地在心底吐槽这群庸俗之辈的无知,吐槽完了又不免觉得自己太可悲了一点,都快要死了怎么还有心情思考这破事儿。
“本王此次前来是为了拜访云中仙人,你们不要节外生枝!”
那个骑在白马上一脸跩样的年轻人类这样恶狠狠地喊了一句,那群驱魔师就不敢吱声了。
见此我只能继续默默地在心中流泪,老子都快被整死了你小子才开口说话是不是太迟了啊混蛋。
“……不过既然这只孽畜自个儿撞上门来,本王就大发慈悲地收下好了。来人,将那尸体剥了皮带回去!”
……我靠啊你小子装的那么正义结果只是扯淡的啊?!再说老子只是不能动快断气了而已还没死透呢好吗!!!
我不禁痛恨自己为什么到这个时候意识还能保持清醒,疼痛撕咬着我的神经,我想我那七百多年辰光大概就要了结在此地了吧。
于是我认命了,我看着那群驱魔师朝我一步步逼近,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心想希望待会儿这群人可以善良一点等我没气了再动手,生剥皮什么的想想就觉得好疼啊。
我感觉到阴影覆慢慢盖住了我还维持着狐狸模样的身躯,接着耳边传来了几下凌厉的风声,下一刻我没感觉到什么异样反倒是那群人类惊诧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喊了起来。我狐疑地张开眼,然后看见那几个带头的驱魔师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惨叫开来,指隙间缓缓涌出了鲜红色的血。
再然后我就听到了这七百年来我所听到过的最好听的声音在我身旁悠悠响起。
“敢在本君的眼皮底下伤吾昆仑山之物,汝等好大的胆子。”
我尽力抬起头望过去,只见一名白衣乌发的年轻男子从某棵树上跳了下来,然后轻轻落在了我面前。他手里还把玩着几片绿叶,想来这柔软的玩意儿便是刚才弄伤那群驱魔师的凶器了。
“云,云中仙人!”
那个骑着白马的公子哥儿很是激动,也不管自己手下受了伤,一路连滚带爬地下了马冲到白衣男子跟前,双眼放光的模样真是既难看又难看。
“本王寻你好久了啊!久闻云中君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真不愧如传说中形容的那般俊美不凡!”
被称为云中君的白衣男子皱了皱眉没有搭理那家伙,反而转身弯下腰来将我轻轻抱入怀中,看着从我的伤口里流出的红色慢慢把他的白衣弄脏,这让我觉得非常不好意思。他温柔地摸摸我头顶的绒毛,然后笑着问我,“小东西,还想不想活下去?”
他的笑容很好看,于是我就不由自主地呜咽了一声表示肯定。见状白衣男子笑得更开心了,他将手慢慢覆盖住我的眼睛,轻声道,“那你先休息一会儿,收拾完这群东西我再带你回云幽谷。”
他说完我便感觉到有一股暖流渗入了我的身躯,眼前蓦地一黑,再然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
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铺着丝绸的篮子里,身上的剑伤被人包扎好了,白色的布条在脊背处打了个蝴蝶结。我抬头张望,艰难地辨认出横贯在头顶上的应该是那叫做屋顶的东西,稍微转头后又看见了篮子周围竟有几个人类模样的小孩子正眨巴眨巴着眼睛盯着我瞧。我们互相对视了一会儿,其中一个稍大的孩子就欢喜地一边喊着“醒了醒了师父快来看看”一边跑走了。我继续充满了防备之心地与剩下的两个小孩大眼瞪小眼瞪了没多久,便听见有脚步声自远及近地传来,然后便是一大一小的身影大步迈进了这个房间。
“醒了?”
我听见了是昏迷之前那个白衣男子的声音,顿时安心了不少。我抬头望他,他也注视着我,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刚才围观了我好久的小孩子们见我醒了,就开始伸手戳我,抓着我的尾巴捏来捏去。
“师父,这是狐狸吗?”其中一个摸摸我的头问那个白衣男子。
“……也不算,它是一种叫‘文狸’的灵兽。”白衣男子旋出一个笑容,“跟‘风生兽’很像,但没它们那么具有攻击性。很罕见。”
“哇唬那我们可以把它制成大衣吗?我有菖蒲哦~”另一个小女孩露出一张天真无邪的可爱笑脸说,这话听得我忍不住打从心底发寒。
“师妹你好狠的心~你看小狐狸都被你吓着了~”
“这叫物尽其用!三师兄你说我讲的对不对?”
“……关我什么事……”
“子杨!你瞧瞧什么叫最毒妇人心啊这就是!”
“混蛋不要以为你比人家大就可以含血喷人!信不信我揍你呀!”
“你这小丫头这是对待长辈的态度嘛?子杨快帮我教训教训她!”
“…………”
那群小屁孩一窝粥地开始吵了起来,那白衣男子也不理会他们的争执,反而伸出手温柔地替我顺毛。
“我叫云舒逸,俗称云中君。他们都是我收养的弟子,虽然人格上有点缺陷但都没什么恶意的,你不必担心。”
我沉默着一声不吭,眼角瞄到那群小孩子已经从口角上的小火花升级成了滚在地上互掐成一团。
“啊哈哈哈人嘛总是要在伤痛中成长的,这是正常的交流~习惯了就好~”
大概是见我一直盯着他徒弟们的“交流”行为,云中君大笑了几声接着重重地揉了揉我的脑袋,差点让一时没站稳的我磕到篮子的边缘。
“从今日起就留在云幽谷里吧,你愿不愿意?”
云中君笑着朝我伸出手,于是我沉思了片刻,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他那冰凉的掌心。
+++++
就这样我从昆仑山下的荒野间搬家到了南面的云幽谷里,跟那群小破孩一样被云中君收养了。云中君没有给我取名字,每次都喊我小狐狸,久而久之那群小鬼也跟着他这么喊。原本我还稍微有点介意,觉得像是被人烙了一个异族的印记,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什么狐狸。但后来被喊惯了我也就释怀了,反正我这条命是云中君捡回来的,随他高兴就好。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渐渐地我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每天除了吃喝拉撒睡还是吃喝拉撒睡,偶尔被那群小破孩烦一烦,总的来说还是挺惬意的。有时候我会变成人类的模样出现在云中君面前,但只会在他单独一人的时候。最初他刚看到之后还有点惊讶,但随后又笑笑当做什么事也没有,仿佛早已习以为常。我就是喜欢他这种宠辱不惊的调调,换做是被那群小鬼看到,肯定会被缠着烦死的。所以我下定决心绝不会轻易在那几个小破孩面前化为人形。
当初我以为云中君对我这种能化为人形的妖怪不怎么好奇是因为他本身历练高见识广的缘故,毕竟这世上凡是有灵气的东西修行够了就能变成人类的模样,只是看你有没有足够的运气碰到罢了。
渐渐地,我开始习惯自己没有名字,只剩下一个让我哭笑不得的外号。
云幽谷虽常年萦绕着大雾,不知怎的谷里却是四季分明,仿佛是另一片天地。
我看着谷里的芦苇荡茂盛了又枯黄,数着自息崖上的桃花盛开了又凋谢。时间飞快地跑,当初那几个小鬼的海拔也开始悄然无声地增高。我不知道外面的江湖过了几载,不知道我当初生活的那片山野有没有变化,只知道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呆在云幽谷很久很久了。
曾经说过要拆我皮做大衣的小女孩一眨眼就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只是那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的个性还是没怎么改。我记得云中君给她取名为子芙,真是个好名字。她是云中君收养的第四个徒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整个云幽谷里她才是真正的掌权者。云中君的二弟子云子柳曾戏称她为“母夜叉”,结果就是被她笑着罚扫庭院扫了一个月。当然,那一个月云子柳扫的地其实也没几天,剩下的都是他师弟云子杨偷偷帮他扫的。他们还以为没人知道,但我想子芙应该早就发现了吧,只是懒得去戳破罢了。
+++++
有一天云中君照常下山去闲晃,回来的时候却带回了一个大约只有七八岁的小男孩。云中君说这孩子是他新收的弟子,取名为云子药。我慢悠悠地凑过去打量了一下,发现这孩子身上不知怎的竟好像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奇香,也许是幻觉罢。云子柳他们说要给师弟洗洗风尘,于是就开心地领着新伙伴跑走了。
我盯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想了想还是挪了一点位置蹭蹭云中君的小腿。
“干嘛?”他低下头看我。
“……你怎么会带那孩子回来?孤儿么?”
“哈哈,算是吧。”
云中君变出了一把白玉折扇摇了摇,脸上的表情带了点漫不经心。
“子药的父母早逝,于是他就被亲戚卖给了人贩子,今天我刚好路过市场,刚好看见一化为人形的傲因出重金买他,我心情好就收拾了那妖怪顺便把他带回来了。”
“傲因?”
“傲因食人肉。”
“哦。”
我知道其实并不是所有的精怪都能保持不害人的心态,而且有些天生就喜欢杀戮,还老爱往人类那边跑。
那之后过了几天,云子药那孩子大概是对云幽谷稍微熟悉了点吧,脸上写着的防备也越来越少。云子柳他们不过是大他几岁,于是也就干脆把人家当成自家兄弟一样,天天带着云子药东闯西闹,没一刻安分。每当云子柳牵着云子药去自息崖玩的时候子芙就会在旁边揶揄云子杨,她说你师哥被子药抢走了哦,有没有觉得很羡慕嫉妒恨?云子杨听了也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扫了小姑娘一眼便闷声不吭走回了自己房间。子芙见状便哈哈大笑,一边喊着“云子柳你今晚死定了哈哈哈哈”一边往厨房那方向走去。
我摇摇头在心里叹息,这姑娘明明长得挺标致的不是,怎么越大就越没个淑女该有的模样呢。
+++++
我觉得云中君还有一个大弟子,因为年岁最大的云子柳在徒弟中也只是个二师兄。但不知为何好像从未有人提过那个大师兄的事情,仿佛已经变成了一个禁忌,大家约好了缄口不提。
云中君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跑到西面的自息崖上冥想,但我知道其实他只是去那儿坐在自息崖最深处那个被封印了的洞穴外,喝着子芙酿的桂花酒,自言自语直到无话可说为止。
洞穴不远处有一泓清池,炎炎夏日来临之时我偶尔会到那儿去泡一下降温,所以有时候可以撞见云中君以上那些行为。他见到我也没什么反应,还是照旧一个人靠着洞穴旁的石壁喝酒一个人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那个洞穴一直被封印着,没有人进去过。所以我有点儿好奇。
“云中君。”
“干嘛?”
“那洞穴是谁封印的?”
“我。”
“为什么?”
“你猜?”
……猜得出我还问你干嘛哦。
我翻了个白眼。池子里的水很凉很凉,于是为了扩大降温面积我又化为了人形继续泡着,双手扒着池边盯着那个神秘的洞穴瞧。
“云中君。”
“又干嘛?”
“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大弟子?”
“……谁跟你说的?”
“猜的。”
云中君沉默了一下,然后露出了一个有点悲伤的笑容。
“……是有一个。”
“咦,他云游去了?”
“不是。”
“那我怎么一直都没见过啊?”
“因为……他早就死了。”
啊啊,这就是云中君会出现那样罕见的表情的原因吗。
我看着云中君,他又替自己倒了一杯桂花酒,酒香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于是我就叫他给点我尝尝。他又笑了,接着还真的将那壶酒扔给了我。
“……云中君。”
“你好烦啊,怎么一化为人样就变话痨了?”
“问你自己啊,你把一个空酒壶丢给我是什么意思!”
“哎,已经空了吗?”
“……你再装!”
傍晚时候云中君要走了,说要回去吃饭,不然子芙会骂。我赶紧变回原形蹦蹦跳跳地骑在他身上,水珠把他的白衣都染出了几朵形状诡异的花。
我趴在他肩头蹭他的脖子,凉凉的,跟那池清水差不多。
我问他,那个大弟子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也是像那群小鬼一样吗?
他只是悠悠一笑,摇摇头没说话。
看他这样我觉得很不爽,于是就一直蹭他的脖子。大概是蹭得他烦了,他一把抓住我转而抱在了怀里,掐了我几下无奈地说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八卦。
“好奇嘛,你快说,说了我就不问了。”
“说什么啊。”
“那个大师兄是怎么样的人?”
我问完之后云中君又不吭声了,我以为他又要耍赖,正准备继续去蹭他脖子的时候就听见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抬头望他,然后他垂下眼帘,微微一笑。
“……不过是个孽徒罢了。”
那之后我就再没提及过那个大师兄的事情。
+++++
山上的桃花开了落,落了开。
后来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里,云中君下山之后又带了一大一小两个人类模样的小孩回来。
我照样去看热闹,一见到那两个孩子我就觉得他们不太像人类,因为他们身上没有那种气味。我抬头疑惑地望着云中君,他笑了笑,解释说这两个孩子其实是天罡玄龙遗落人间的莹珠,刚化为了人形他就顺便带回来了。大的那个叫云子瑜,小的那个叫云子瑛。
我心想这名字取得挺好,龙珠什么的可多精怪想要啦。
我觉得接下来没我什么事,便摇摇尾巴准备去屋顶上晒太阳。怎知一转身就忽然被谁拎着抱入了怀中,我扭头去看,发现是那个叫云子瑛的小孩。
“师父师父,这是什么?”他眨巴眨巴眼睛问云中君。
“小师弟,这叫‘文狸’,师父说它很珍贵的哦。”旁边的云子药笑着帮云中君回答。
云子瑛听了又睁大了眼睛盯着我打量,好像随时要把我拆皮剥骨吞食入腹。我胆战心惊地吞了吞口水,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我的脑袋,看我没有反应又快乐地望向他的师父。
“师父师父,我可以把它当成宠物咩?”
“这个嘛,你要问问小狐狸啦。”
云中君笑着故意看了我一眼。
这混蛋,摆明了在逗我玩嘛……
不过后来云子瑛也没怎么整我,只是一见到我就喊我小宝,我懒得应它,于是干脆假装自己还在睡觉。他哥哥云子瑜比较可恶,一撞见我没有理云子瑛他就会过来用尽办法弄醒我,我还是要装睡的话它就会抓我痒痒,或者用法术点起一团火焰慢慢朝我靠近。
所以后来导致我见到云子瑜就特别精神,一点也不敢恍惚。我觉得当精怪当成我这么窝囊还真是悲剧,但有时候我又会觉得其实像现在这样也挺好。毕竟那几个小鬼只是喜欢逗我玩,并没有真要害我的意思。
自始自终知道我会化为人形,也会说话的就只有云中君一个,所以那群小鬼不管在干什么事情见到我在也不会有什么反应,大概是觉得被我看见了也没什么关系吧。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伤心。但后来日子一久我又释怀了,就当做是免费看戏也好,随他们便吧。
+++++
人一长大自然就会产生很多必要的不必要的情绪,比如犯蠢,比如思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在云子药房间里睡觉的时候总会看见云子瑜闷声不吭地溜进来,然后房间的主人就会毫不客气地指着他的鼻子轰他出去,然后云子瑜就会面无表情地关好门,面无表情地抓住云子药去啃他的嘴,啃着啃着云子药也不反抗了,于是云子瑜就会面无表情地拎着我从窗户丢出去,再把房间的主人推倒在我原本躺着的那张床上继续啃。
……我觉得这样不好。
于是我每次拍完自己身上沾到的灰尘后总会恶毒地希望这个时候会刚好有人来找云子药玩。
人一长大自然就会添增一些麻烦或者不太麻烦的欲望,比如下山闯江湖,比如贪财。
云子柳是众师兄弟里年纪最大的,于是心中那小算盘什么的也就打得比其他人要早。我趴在屋顶上晒月光的时候总会看见云子柳在院子里揪着池塘边那圈竹子的叶片,一个人嘴巴里碎碎念着我听不清楚的话,然后云子杨就很平静地站在他旁边,很平静地看着他师兄像个神经病一样自言自语。我总觉得他俩也要发生点什么,于是就兴致勃勃地睁大了眼睛仔细观察。怎知看了他们站了一夜,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眨了眨自己充满血丝的眼睛,忽然就觉得很伤心。
结果第二天云子柳就跟云中君说他要去江南。
云中君问他有原因么,他说江南水软美人多,而且可以赚很多钱。
我觉得前面那两个根本就是借口,这小子只是想赚钱而已。
云中君听了没什么反应,只是微笑着点头说,行啊,为了以防万一让子杨跟着去吧。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云子柳就脸红了,然后别扭地瞄了一直站在旁边没吭声的师弟一眼,小小声地说,师父你胡说什么,搞不好人家还不愿意呢。
云中君的笑意又深了几许,我觉得他根本就是故意的。他转头问云子杨愿不愿意,当弟子的自然很给面子迅速点了点头。见状云子柳脸蛋又红了一层,我看着他的脸觉得那都快熟了吧,放个鸡蛋上去立马就能吃了。
然后这两人就一前一后的出了云幽谷,入江湖去了。
这几个小鬼啊,都长这么大了怎么就还是学不会坦诚呢。
后来我跟云中君说了上面那感想,他歪着脑袋思索了一会儿,又笑了。
“大概啊,我的徒儿们一个个都是骚包吧。”
我心说还不都是跟你这大骚包学的,但这话说出来太危险了所以我选择把它吞回肚子里。
“可是人活一世,若一直这样别扭下去那可怎受得了?”
“小狐狸这你就不懂了,有时候啊,别扭也是一种情趣哟~”
“但有时候之所以会产生误会这玩意,也是因为双方存在着那所谓的别扭啊。”
“所以这就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有些东西,日后他们自然会明白的。”
“但如果等到自己终于明白了的时候,另一个人却已经不在身边,这样的结果会不会太凄惨了点?”
“这就是那所谓的‘劫’,至于能否解开,就得看个人造化了不是?”
我想了想,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干脆双眼一闭,睡觉算了。
然后我就听到旁边传来了云中君的几声轻笑。
+++++
那之后又过去了几年。
云子芙不仅会酿桂花酒还会酿桃花酒了。
我天天跑去蹭酒喝,看着庭院里一如经年的景物心想醉生梦死也不过如此。
云子柳和云子杨他们在江南混得风生水起,偶尔也曾回来过云幽谷小聚一下,呆了几天耐不住心于是又跑回江南那边去了。云中君每次都会抱着酒坛假哭着说那两个小兔崽子没良心为师好伤心好难过所以我决定不醉不休,喝完一坛就摔一坛,于是云子芙终于忍无可忍了,怒吼着“混蛋死老头你发酒疯给老娘滚出去别糟蹋了桃花酒”然后一把将她师父踹出了酒窖。
这时我就会缩在墙角不住地叹气,所谓一物克一物,想来还真是个道理。
云子药和云子瑜还是那样,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虽然吵着吵着总是会在床上吵没掉,但云幽谷每天总归还是很有生气的。我看着他们长大,看着他们一个拼命别扭一个拼命沉默,看着他们闹了又和,和了又闹,折腾个没完没了。有时候我会想,像他们这样折腾下去其实也挺好,这时云中君就会笑我,他说子瑛也跟他这么说过,只是我们终究不是局中者,到底是好是坏谁又能判定呢。
事实证明这样下去也许是不太好的吧,因为有一天云子药也跟云中君说,他要下山去寻找自己的路。云中君还是没什么反应,只是笑着问他你怕不怕日后会后悔。
云子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苦笑道,管他的呢,那就是日后的事了。
然后云子药就跟着他那两个师兄的后路离开了云幽谷,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云子药走了之后云子瑛抱着我哭得很伤心,他说小宝啊小宝,为什么有的人明明互相在意却非得闹得不欢而散才甘心呢。我有点想安慰他,但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只好继续装哑巴。我伸出舌头去舔他的眼泪,凉凉的,却又好像有点热,有点苦涩。
子瑛说云子瑜是不会哭的,所以他要帮他哥哥把眼泪都哭完。
于是他就继续抽抽搭搭地哭,我想说你这么大个人了哭成这样多不像话啊,但最后我还是选择安静地被他拥着,什么也不说。
有时候我会看见云子瑜默默地坐在院子里望天,好像在想什么事情,又或者是人。他不喝酒,不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处的天空。我看着他寂寥的样子又想起了云子药临别之际说的那些话,他说心这种东西啊,伤着伤着就会刀枪不入的了。
不知道云子瑜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刀枪不入呢。
我忽然就想起云中君曾说过这两人就像连环扣,彼此都是一个天劫。
只是如今那连环已缺了一扣,这劫又该如何去解?
青梅总角的,何必呢。
+++++
那之后又过去了几年。
云子瑜也许是看天看厌烦了吧,后来他跟云中君说了一声便下山云游四海去了。于是整个云幽谷就只剩下云子芙云子瑛云中君和我,少了喧哗之后一切都沉寂了下来,日子过得波澜不惊。
我总在想,剩下那两人不久之后大概也会离开云幽谷入那江湖闯荡的吧。只是不知道他们会像云子柳云子杨那样时不时回来看看,还是会像云子药那样一去不回头。
也罢,那毕竟是他们自己的人生,我一个局外人,念想再多也无用。
后来云子瑛还真的下山降妖伏魔去了,他本性虽不坏,不知怎的却老喜欢折腾。眼看着云幽谷里的人越来越少,云子芙也很少说话了,除了骂云中君几句时会笑之外,也渐渐地不再展露出其他什么表情。云中君说小姑娘到一定年纪就会进入别扭期,待她日后结识了心上人这病自然就会痊愈的了。当然他说完这话之后又被云子芙揪着胖揍了一顿,但我却觉得也许真的是这样也说不定。
我还是每天优哉游哉地过日子,偶尔去酒窖里蹭蹭酒,或是去那自息崖上的清池里降降温。
然后有一天,云子瑛回来了。
+++++
我跑去厅堂里看热闹的时候发现云子瑛正抱着一只受重伤的豹子坐在地上,身上都是血。云子芙去找云中君了,于是我走过去嗅了嗅,发现子瑛身上的血,不是他自己的。
我看着他怀里的豹子,仔细思索了片刻后,我顿悟了,并且还有点儿羡慕。
那不是普通的豹子,看它身上的黑花统就知道,那是“赤豹”,传说中那个守护兽榜单上的大热门人选“赤豹”啊!
这么有名的灵兽怎么会跟云子瑛扯上关系呢,我羡慕之余又开始陷入了沉思。赤豹受了重伤,现在正处于昏迷中没有意识,血把子瑛的衣服都染红了,看那小鬼着急成那样该不会是他害的吧。
不一会儿云中君就跟着子芙进来了,他见到了子瑛怀里那只赤豹也稍微吃了一惊,随即又恢复成原来淡定的模样。他让子瑛把赤豹放平,然后就开始施法替那灵兽治疗。
我见没我什么事,就打着哈欠跑开了。
几个时辰之后云中君找到了正趴在屋顶上等开饭的我。
他用轻功跳了上来,一屁股坐在我身旁,很难得地安安静静没跟我说话。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耐不住了,就转头懒散地盯着他看。
“怎么了?”
“……有点棘手。”
云中君有点不太想说话的样子,但他还是动了动嘴唇回答我。
“赤豹有问题?”我问。
云中君叹了口气,他低头看着我,苦笑了一下。
“……小狐狸你也活了那么久了,应该知道‘鬼车’这玩意儿吧。”
我一愣,脑内迅速活跃了起来,猛地想起很久以前似乎听那些老山精讲过那个名字。
“……‘姑获鸟’?”拥有十个脖子、九个鸟头的上古恶兽,这跟子瑛他们有什么关系?
“嗯。”
云中君又叹了口气,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
“子瑛说啊,他跟那赤豹是打妖怪的时候认识的,后来他们结伴去某个小村庄帮忙解决妖怪的时候,碰到那些玩意儿了。他们一路跟踪着去到了鬼车的的巢穴,子瑛这傻孩子就想斩草除根以免它们再祸害世人,结果差点让自己也折在里边了。”
“……可我刚才有看过,子瑛本身其实没什么事儿啊。”
“因为有那只赤豹呀。”云中君说,“它把自己的真气渡了一半给子瑛,来保他平安无事。”
“可是即便如此也不应该搞成这样啊,我看那赤豹受的伤……有问题。”
“不愧是活了几百年的老妖怪啊,一眼就看出来了,嘿。”
……别说得好像你自己还很年轻一样好吗。我撇撇嘴在心里吐槽他。
“是血咒。”
“……我倒没听说过鬼车那种东西也会下血咒?”
“我也不太清楚。大概他们两个兔崽子在人家老巢里干了什么事儿吧,招了怨恨。”
我叹了口气,想想大概也是如此罢。万物有灵,即使是恶兽,不到最后关头是不会轻易诅咒别人的,毕竟诅咒这种东西伤人同时也害己。
“我觉得光凭我个人之力是救不回那只赤豹的了。”
过了一会儿云中君的声音幽幽地在我身边响起。
“你想救它吗?就像当年你救我那样。”
反正这屋顶上也没别人,于是我就化为了人形坐了起来,笑着看向我旁边的白衣男子。
“没有特别想。”云中君也跟着笑,“只是子瑛一直求我救那只赤豹,我有点为难。”
“那你知道要用什么办法救么?”我心说如果真不知道的话老子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他好了。
“……知道。”云中君笑容里的苦涩更深了,“所以才为难。”
我叹了口气,抬头望向漆黑的穹窿。今夜无月,连点星光都没有,真是没意思啊。
“你知道吗,在你救了我之前,我一直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用。”
我没有看旁边的云中君,但我知道他在听。
“我以为自己只是跟风狸一族长得相似,但归根究底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平凡精怪而已。”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云中君的时候,他也是像今天这样穿着白衣,手里捏着几片树叶,笑容欠揍却好看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我想起他第一次将我轻轻抱入怀中,衣服都被我弄脏了,却也不怎么在意。
我想起他问我想不想活下去,想起他问我愿不愿意留在云幽谷,想起谷里那几个小鬼年幼的模样,想起他们一个个离开的背影,想起庭院里的那圈竹林,想起自息崖上的那些桃花……
我忽然觉得时间真的是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不知不觉我都有这么多回忆了。
这样也挺好的,已经够好了,对吧。
“我这条命啊,是你的。”
我转过头去看云中君,他的表情变幻莫测,似乎是想笑却又没能笑出来。
我只好继续一个人笑。
“所以你要拿去的话,便拿吧。”
“文狸。”
这是他第一次正经八百地呼唤我,不知怎的我却觉得有种莫名的违和感。大概是以往被他们乱喊惯了,都快不记得自己原来的名字了吧啊哈哈。
“……对不起。”
他轻声说了一句,然后慢慢地垂下了眼帘。我听见他的声音带了点歉意,但还是如我当年听到的那般好听。于是我又笑了出来,伸手拍拍他的脑袋。这是我一直想干但一直迫于这混蛋的小心眼而没敢干的事,不过现在已经没所谓了。
“没关系。”
接着我朝他张开双臂。
“……在我英勇就义之前,送我最后一个拥抱吧。”
+++++
我是一只身上带花统的狸,我还有个俗气的称谓叫文狸,大概算是狐的一种。
曾经我的巢穴在昆仑山下的某个灌木丛里,后来我搬去了南面的云幽谷中。
我跟风生兽很相似,但吃了我却不能延长寿命,我的皮毛也无法刀枪不入。
我从未想过要修仙,所以随时都能接受死亡。
幸运的是,在我有生之年里我遇见了很多可爱的人类和非人类。
遗憾的是,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无法继续目睹他们的未来了。
文狸,上古灵兽。
似狐,常见为浅褐色。
不食人,不杀生,养之可解忧愁。
其肉鲜美,其血可解天下毒咒。
——《云中一派·灵兽录》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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