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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当明毅意识到自己越来越像家庭煮夫的时候，手上正挑着几条茭白。喧闹的菜市场里没什么人注意到他忽然笑得极傻，只有他面前的小贩十分疑惑，这位衣冠楚楚的客人，就算是挑着了合心意的菜，也不至于高兴的笑出声来吧？
明毅知道自己的心境在转变，正在往危险的方向行进。若是以前，他一定会恐惧然后再度欺骗自己并没有任何改变，接着就这么把真实的情感埋没在心底那个尘埃密布的角落，任其腐烂消解。但是现在，他发现自己并不想这么做。明毅几乎是愉悦的，看着那颗种子在心底扎根，战战兢兢地发芽，一点一点的成长。
原本自私而胆小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转变呢？明毅切着茭白，哼着歌想。眉眼之间全是释然的开朗。
某日在灯下备课的时候，明毅忽然咬着笔兀自笑起来。在他的教案上有八个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多么符合他现在的心思。
那时的少年坐在餐桌旁，很认真的看着桌上的菜肴。尖椒牛柳，松花豆腐，枸杞鸡，鲫鱼蛋羹。明毅就坐在他对面，手里握着筷子在饭碗里戳来戳去，原本平静的表象也已经掩盖不住内心的无措。
明毅以为他端着汤盆出来的时候少年一定离开了，但是对方却端端正正地坐在桌边，看着明毅从厨房走出来。
陆拓也拿起筷子夹起一筷子牛柳，也不往嘴里放，只拿眼睛看：“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分居了。”少年淡淡开口，声线清冷。食物的雾气袅袅升腾，让少年的脸，若隐若现。“说是分居其实也不恰当，分分合合，纠缠不休。我夹在两人中间，中国日本两头晃。”少年抬头看明毅一眼，眼睛里的光芒叫他心惊肉跳，“他们好像都要我，又好像都不要我。我就在‘陆拓也’和‘长谷川拓也’之间徘徊不定。连我自己都快不晓得自己是谁了。”
“我想他们其实是相爱的，只是太骄傲又太自私，所以无法相守又无法相忘，所以只能相互折磨。他们各自都有情人，一个一个换得飞快，来不及换就同时保留好几个。我自小就冷眼旁观，反正也是与我无关的事。无论是长谷川拓也还是陆拓也，都没有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都是一个人。”
“嗯，怎么这幅表情？我不觉得我可怜。我从中学会了很多东西，比如，动心是最可怕的事情。”
明毅嚼着菜椒，是甜是辣也分辨不出。他想问问少年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些，但是觉得自己没有立场，还是低头装作专心吃饭。
“我是任何人的局外人。其实如果一直这么保持下去也不坏，但是老天真爱开玩笑。这世界上第一个让我以为可以成为谁的谁的人出现了，不是爸爸不是妈妈。”
“起先我只是远远看看他，毕竟他所在的位置，实在不是我能染指的。但是有一天我感冒了，他给我端来一保温杯的鸡汤，一勺勺的喂给我，并不说什么，只是笑得那么温柔。”
“那时候我真的只是一个小孩子，那么一点点的示好，我就高兴地无法思考。一心一意。全情投入。”
明毅听着，握筷子的手渐渐就僵硬了。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心思，这都不是他想听到的话。牙关紧要，却还是不敢抬头，只敢看着餐桌玻璃上少年的倒影，看着他咬一口牛肉，面无表情的咽下去。
“但是爱情的盲目终究只是一时的……其实我早就察觉到他不对劲了，只是一直在骗自己而已。那时候外公催我接手他的事业，催的急了，把一叠照片拍在我面前。我看着一桌子的花花绿绿，心里啪的一声，好像鸡蛋破壳了，但是爬出来的却是一条喷火龙。喂，不问问我，照片上是什么么？”
“……是什么？”
“是他和男男女女纠缠的画面。最多的居然不适合我母亲——我没说吗，他原本是我母亲的情人。”
明毅往嘴里扒饭的动作突然停止，耳朵里嗡嗡响。
“——跟你一样哟。”少年笑道。
明毅听到自己心里也有一个蛋壳破了，爬出来一条蛇。才出生就牙尖嘴利的，一口咬得他痛彻心扉。
“……接下来呢？”明毅见他许久没有说话，终于忍不住问道。陆拓也一直都勾着嘴角，但就算是被雾气隔着，明毅也能确定那并不是一个笑。他想现在他应该请少年喝一杯，岔开话题谈谈别的什么。但是不晓得为什么，话到嘴边就变了味。
究竟是想刺痛谁，少年还是自己？他不晓得。
再者，他又能和陆拓也谈什么别的呢。他对少年一无所知，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
少年因为他的问题僵了一下，但是很快就恢复了。“我没有问他，他也没有对我说什么。来找我的是我母亲，她说，如果我喜欢，可以把他转让给我。我一下子就再不想再见那个人了。我就算再贱再没人要也不要别人不要的东西。母亲看我的眼神很怪，好像……好像在透过我看她自己。”
“哈，我才不要和她一样。我是谁……我是长谷川拓也，对，我是长谷川。当天晚上我给外公挂了电话，对他说，我答应啦，接手的事。”
明毅看着他苍白的脸渐渐泛起些许红晕，怀疑刚刚那半碗饭在他肚子里发了酵成了就。原来那么寡言的少年，是醉了才会那么多话吧。
明毅心底里惨然的笑，耳朵里再进什么音符也就当听不见了。
那时候的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心底的痛究竟代表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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