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冷霜横

　　七、 娲神

　　遥望着无尽的星空，苏涯知道那之后便是无尽的混沌，那是生命的起点与终点。

　　“人们需要经历情感，去体悟生命的意义。但是苏涯，你却不用，你今生今世活着的唯一意义便是守在月宫炼化混沌维护五灵界。不要去痴缠感情，这是你母亲留给你唯一的忠告，你记住了吗？”

　　当年娲神娘娘他的嘱咐，他从来没有忘记。

　　他也不会忘记自己的生命是怎么来的。他不会有什么感情。

　　他从来以为，爱情不过是那些渺小而脆弱的生命视若珍宝的东西，他足够强大，足够高高在上，足够超脱于世外。

　　直到那一天，他没入驳河，遇到了那个女子。他们被困在幻境过着平凡的生活，没有人打扰，一切安静清宁得仿佛是一个梦境，他的心里连微小如尘埃的纷扰也没有。日与夜，日与夜，日与夜……就这么交替过去。

　　苏涯第一次产生了停留的念头，他想永永远远停留在那里。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爱情的滋味。那不是寂寞的时候，找了女人在枕头边儿上说些蜜语甜言那种消遣。那是灵魂的触动，当他们俩相遇，灵魂彼此交流，他和她自此都有了新的灵魂。不再是强大却残缺的生命。

　　可是那个女人如今却忘记了他。

　　离开了他，她仍然可以过得幸福……和他完完全全不一样。

　　手指离开素娆的手腕，墨斜飞低着头，纯白的发丝遮挡了他的脸，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有些发怔。

　　一旁黎术担忧道：“素娆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是什么怪病让你都如此为难？”

　　“怪病？”墨斜飞低声喃喃，接着摇了摇头，“不是什么怪病，休息休息就好。怎么样，小紫如何？”

　　“脉息已经平稳了，只是不知道多久才会醒来。离魂之人，也只有你救得回来了。”

　　“……羽荷姐姐呢？她还是什么都不肯说么。”

　　黎术流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嗯，她还在一遍一遍地算什么东西。一边嘀咕‘不可能，不可能’。我问她话，她理还不理哩。”

　　“不是我不肯说，是我无法相信。”羽荷仙子忽然走进屋子，满脸平和，眼中地掩饰不住疲惫。

　　她随便抽了把椅子坐下，打了个哈欠：“我知道你们两个一肚子疑惑。可是这事情我真的不知道应该不应该让你们知道。”

　　“很复杂？”黎术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拉了把椅子坐到羽荷仙子对面，作出一副听故事的表情。

　　羽荷仙子白了他一眼，又端起茶喝了一口，咂砸嘴，却望向墨斜飞：“把横霜抱来，我看看。”

　　墨斜飞略睁大了眼睛，却是点点头，从内室将横霜抱出放在了羽荷仙子手中。

　　羽荷仙子手指捏诀，一道青光没入横霜目中，女婴的眼瞳竟然呈现出了奇异的紫金色，她点点头：“果然是七方石，斜飞，小横霜她没有魂，是么？”

　　墨斜飞没有想到羽荷仙子会看破，别过头轻轻闭上了眼睛，点点头。黎术也是一愣，冲羽荷道：“你在说什么啊，没魂，怎么可能，没魂不就是死的么，这小家伙怎么可能是死的。”

　　羽荷仙子一阵默然，片刻后道：“五灵界中，除了斜飞这样的神医，也独我最熟悉这东西。当年……”她又顿了顿，“月神殿下也是如此，便是我得了潮汐大人命令用这种方法吊住了月神的命。不过隔了太久我竟然也记不得了，今日看到横霜，我却没想起苏涯来。横霜此时的状态正与苏涯当年一模一样。”

　　“啊？”

　　墨斜飞两道长眉紧紧纠缠在了一起，手指紧了又松，良久无言。却听羽荷仙子又道：“你们一向知我年长，却也实在不知道我真正有多老。你们可知，我本是潮汐大人手下。”

　　“先代月神的手下，那那你不就是老妖婆了……还有你不应该待在月宫与星殿之上吗。不是吧，你哪有那么高的法力。”黎术嘀咕道。

　　“确然，当年我封印自己的法力，也不过是受潮汐大人重托看顾她第二儿子罢了。除非是当代月神，星月之力不可流落大地，我也是无奈之举。当年发生过一场剧变，这本是五灵界中的秘辛，我不应该让你们知道，但是你们已经与此事有关，况且你们的品行我还信得过，我……”

　　“吞吞吐吐的做什么，羽荷姐姐，羽荷奶奶，羽荷祖奶奶，你就快说吧。”

　　羽荷仙子又白了黎术一眼，眯了眯眼睛，忍了忍没有发作：“你们知道五灵界本源之力来自何处么？”

　　“应当是娲神娘娘的圣灵之力。”墨斜飞道。

　　“不错。可是你们又知道不知道，娲神娘娘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消失了。是消失，不是失踪。先别打断，听我讲。可这五灵界却没有消失，那是因为五灵君使了妙法儿，后来又造出了另一位‘娲神娘娘’来承载圣灵之力，可这造得‘娲神娘娘’不比本尊，用了千年就会坏。于是他们只好每千年就去造一个‘娲神娘娘’出来。”

　　“这这这……你瞎说什么啊，” 黎术手中的茶盏滑到地上，“你的意思是，我们看到的那个娲神娘娘，是假的？”

　　“当然也不能全说是假的，圣灵之力是真的，你们所见的‘容器’却不是娲神娘娘。”羽荷仙子皱了皱眉，使了个法儿连人带椅子移开了去，避免溅起的茶水打湿裙子，“你们所见得那个娲神娘娘，三百年前已经坏了。不过还有一年，新的娲神娘娘又要被造出来了。”

　　黎术和墨斜飞一阵沉默，他们如何能想得到，那个他们一向敬重若性命的母神，在羽荷口中却像一个玩偶一样，是让人拆拆造造的东西。

　　“可是这一回却出了点问题。”羽荷仙子难得地神情变得极度严肃，却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忽然把话题绕回了原点，“你们不是想知道是谁伤了我与小紫还有南宫离么？我告诉你们，是苏涯。”

　　“月神？”黎术与墨斜对望一眼，两人皆是惊讶无比。

　　“他他他……他的动机是什么，帮瑾颜小姐找回场子么？”

　　羽荷仙子抿唇笑了笑，眼风扫了墨斜飞一眼，眼神明明灭灭：“月神殿下的心上人可不是小瑾颜呐。”

　　墨斜飞手指一抖，不动声色将手背到了身后。

　　“这事儿我本来也纳闷儿得紧，苏涯本来似乎只想对小紫与南宫离下手，后来我来了，他就顺便灭了口。确然我也没想到这苏涯对我也下杀手，他纵然不知道我是他娘找来看着他的，我替他守了那么多年的花园，却是说动手就动手了，当真是无情得紧。”羽荷仙子用手指在桌子上轻轻划着，一道又一道，无奈叹道，“好在我福大命大哎。不过这事让我十分摸不着头脑，于是不得已，我只好冲破了封印，对这事从头到脚掐算了一番。”

　　五灵界中只有拥有炼化混沌，创造世界之力的人才可以推算命运的轨迹，洞察世事因果。不过这些术士向来却是没有这些好奇心与闲工夫的。他们的眼中只有未来，对于过往，从不在意。

　　“这结果，却是大大出忽我的意料……苏涯居然插手了新代娲神的创造。”

　　“什么？”

　　“不是吧，那五灵君不管么？”黎术眼皮一跳一跳的，他一向以做一个遵纪守法的良民为人生第一目标，偶尔有点八卦因子跳跃一下罢了，他觉得今天这么些秘闻让他这颗老实人的心脏有点吃不消。

　　“不，这事五位君上是知道的。但是……他们也许卖月神这个人情。”羽荷仙子眨了眨眼睛，“其实具体的事宜我倒也不是件件知道，我也只知道个大概。”

　　羽荷仙子看了一眼昏睡中的素娆，又盯了一眼墨斜飞，又垂下眼睛看了会儿自己的手指。

　　“大概呢，也就是月神殿下某年某月某日结识了预备成为咱们新一代的娲神娘娘的那个容器，然后他们相爱了。月神殿下又有一天发现自己的爱人不过是一个容器，不能接受。恰巧呢，他又机缘巧合发现寂颜姑娘也符合当这个容器的要求，于是呢就抽了寂颜姑娘的魂，让火灵君给锁在了一件珍宝里，炼化她的记忆感情，待圣灵之力注入了她的身体再放回去。结果那个南宫离不知道怎么回事接触到了那件珍宝，发现事有蹊跷想接近火灵界的珍宝阁拿到那件珍宝，这才参加了比武招亲……”

　　羽荷仙子像吐瓜子皮儿一样干巴巴地叙述，听得黎术一阵头昏脑胀。

　　羽荷仙子面无表情说完，然后抬眼淡笑着看着墨斜飞：“斜飞，你明白了吗？”

　　“明白什么……”墨斜飞轻声道，神情淡淡的。

　　“胖子你先抱着横霜出去玩，我有话与斜飞讲。”羽荷仙子指着门口冲黎术道，黎术看着羽荷仙子亮晶晶的眼睛，心里一个哆嗦，不满地抱着横霜出去了。

　　室内良久的沉默，羽荷仙子两手交握，一下一下把玩自己修长的手指，墨斜飞站在原地，眉头渐渐皱起，眼中一片茫然。

　　“本来，你的私事我不想过问。可是这事也不好搅和。横霜是谁的孩子，现在以隐医仙的洞察力，我不相信你不明白。”

　　“那又怎么样，我只想和她在一起。我一直知道娆娆心里有另外一个人，可是这么些年，我们过得也很好，不是么？”

　　墨斜飞的目光渐渐变得清寒，风吹过，墨蓝的发带和白色的发扫过他的眼睛。

　　羽荷仙子丝毫不给他面子，话语直刺关键：“可你只是擅长医术，你打不过苏涯。哪怕素娆已经对苏涯没意思了，你也抢不过他。斜飞你于医术一道执着千年，是我五灵界最了不得的医仙，难道你就此要沉溺于感情，断了自己的前途。”

　　墨斜飞嘲讽道：“那羽荷姐姐你要我怎么做，要我将妻子拱手送给别的男人？”

　　羽荷仙子目中闪过一道精光：“斜飞，这件事情的复杂远远超过你的想像。苏涯自认为一切于他掌握之中，可是他也不过是月神，他纵有通天本领也掌握不了造化。你也应该明白了，素娆就是驳河清迦做出来的下一任娲神之体，你和她没几天太平日子了。我希望的不是你送走素娆，我希望的是你忘了她，彻底置身事外才好。”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你炼出过‘忘情丹’。”

　　墨斜飞在听到“忘情丹”三字后，面色变得有些复杂，他摇了摇头：“忘情丹？记得是苦，可是忘记真能解决一切么，真得又能忘记吗。”

　　羽荷仙子站起来，走到墨斜飞面前，袖口一抖，然后在墨斜飞眼前摊开手掌，掌中是碧蓝色的星砂。她嘴唇快速念了不知道是什么咒语，那星砂开始旋转，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在那白皙如玉的手掌上化成一道火光。

　　火光顷刻消失，最后只剩下缕缕黑烟。

　　羽荷仙子神情变得极严肃：“你也看到了，这是死局。我也只能提醒你到此。”

　　墨斜飞吹熄了灯，坐在床前，素娆还在他迷药效力下昏睡。

　　当他今天从她身上找到“忘情丹”的药瓶时，他便给她下了迷药，只因为他也不知道，怎么面对素娆。

　　“娆娆，为什么要吃‘忘情丹’。你真的爱苏涯么，怪不得当初你怎么也不肯对我说出那人的名字。”他长长叹息，他笑了，两颊露出两个小小的酒涡，“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你在驳河水湾上跳舞，我乘船渡河，却因为看你跳舞看呆了，翻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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