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影录

　　风轻云淡。
　　玉上樱一身素衣，向来华贵的她此刻却是格外地淡雅。乌黑的发丝间只有一只翠玉扁方，眼睫微微垂下。腰际只有一条细细的腰带，莹莹如玉，顺着秋水一般的腰线垂下，玉笋纤纤，轻执一只羊毫笔。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贝齿轻启，玉上樱缓缓地吐出了这样的诗句。
　　“《古诗十九首》？”身后蓦然传来声音。
　　这是一个十足的男性的声音，却格外温和。玉上樱回头，身后站着一位白衣男子，淡淡的微笑流淌在他的脸上，隐隐闪耀着星光的痕迹。
　　“是。”总会有客人进来，因此玉上樱并不感到惊奇。她柔柔放下笔，动作优雅地不可思议。
　　白衣男子接着她的诗句说下去：“相去千万里，岁月忽已缓。”
　　玉上樱执笔而立：“真正没有别离的人生，是不存在的。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其实如果只是生离那也算是比较幸福了，和死别比起来。”
　　“我没有想到小姐会写这样的诗句。”白衣男子轻轻拱手，举手投足间也是一派优雅。
　　“几回魂梦与谁同？自古人心相通，故人之辞与今人之思又有何不同？”玉上樱垂首，光洁如玉的脸上尽是忧伤，“何日……才可以回到过去？”
　　“对了。”玉上樱蓦然回神，有些掩饰地问道，“这位大人不知是……”
　　“敝姓陶。”那个人温文尔雅，丝毫没有注意到玉上樱突然血色尽失的脸，继续说道，“名楚之。”
　　玉上樱舒了一口气，然而脸上的失望与怅然人尽可见：“陶大人。”
　　陶楚之看着她行礼，动作优雅，楚楚可怜。对着这样一个美丽纤弱的女子，已不可闻的声音叹了一口气：“你这样的女子，你这样高贵的女子，是不应该呆在这样的地方的。”
　　玉上樱微笑，然而这个微笑也是冰凉的，这或许是世界上最哀伤的一个笑容：“我是来这里等一个人。”
　　她何其富有？早就可以为自己赎身，或者嫁给某个达官显赫，或者一个人到苗疆、到大漠去，摆脱了这滚滚红尘，这势力糜烂的烟花场……哪一种结局，都比呆在这样的风月之地要圆满得多。
　　“我要等一个人。”她要等小时候小宛和陶然的誓言，要等那个童年时候他舍弃生命保护她给她做的粗制的灯笼，她要等……等他回来，等他回来娶她。
　　那个时候，年少而无知，就这样把一辈子定下来。只是她又何其痴心，一直等下去，哪怕自己已经不是名不见经传的玉小宛，哪怕自己碰到那么多更好的少爷公子，她要等的，还是那个少年。陶然。
　　白衣公子看着她临风而立，黑色的长发犹如锦缎猎猎飞舞，轻轻问道：“你要等谁？”
　　“一个比我大三岁的男人。”玉上樱戚戚然回眸，“他叫陶然。”
　　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再也合不上，童年的一切一切全部倾诉给了陶楚之。犹如酿酒，加入水、粮食与酒曲，然后尘封，等到很久很久以后打开，香气馥郁，尝入口中唇齿留香。然而这酒……存封得太久太久了。
　　侍女端了点心过来，同样是老鸨的命令。这位客人是很大方的。
　　“这种月饼。”玉上樱拿起水晶托盘中冰皮月饼，“有两个鸭蛋黄儿。当时我嘴馋，看着糕点铺里有这样的月饼，就那么想吃。陶然去和老板说可不可以赊一块，也许是老板看我们可怜吧，就同意了，也没找我们要钱，只说要陶然帮忙做一晚上零工。我看着他那么矮却帮着算账、包着糕点。那时的糕点香啊，水晶糕做的那么玲珑剔透，还有燕麦卷。我坐在糕点铺子里直咽口水。老板帮我包好月饼给我先吃，我又舍不得，一直等到陶然做工做好了回来的路上才开始吃。那真的是好美味，我至今都忘不了那味道，真好吃……也许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月饼了……”
　　陶楚之静静地听着，伸手拿了一块冰皮月饼吃了一口：“这种月饼我也吃过，但是并没有那么好吃。”
　　玉上樱凄凄地笑：“如果让现在的我回到当初，或许我也觉得并没有那么好吃。只能说当时……”
　　“很多时候人就是这样。美好的回忆会吧本并不是很美好的东西夸大，你接着说吧，我听着。”
　　玉上樱也咬了一口月饼，继续说道：“之后……之后父母都去世了，我一个人没有办法撑起家……就……就来到了这里。但是我还是会把重要的东西放在老房子里，我也经常会回去……希望可以等到他……”
　　陶楚之看着玉上樱，英俊的脸上也淌满了悲哀：“有些东西是最难找的……比如说童年的爱恋，丝毫不沾染杂质的爱恋……我和我的妻子也很向往这种爱恋。”
　　“你的妻子……”玉上樱仿佛被电击，蓦然痴痴地笑了起来，“你的妻子知道你来找我，肯定会不高兴的吧……快回去吧……代我向她问好。”
　　她的笑声越来越失态，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回去慰问你的妻子吧……”
　　“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陶楚之站起身，严肃地看着她，“我以前的名字……叫陶然。”
　　仿佛有一个惊雷炸开，玉上樱的泪水与笑容一起凝结在脸上，眼中的震惊让她美丽的脸扭曲得可怕，“你说什么？”
　　陶楚之看着她，蓦然拥她入怀。
　　“昨天有一个人来告诉我，来这个房间找里面的人……我来了才知道，这个人是你，小宛。”他的话语低低在她的上空盘旋。
　　那一声熟悉的“小宛”让玉上樱崩溃，她发狂一般歇斯底里地叫道：“不要叫我小宛！你是谁，凭什么叫我小宛？！你住口！你是陶楚之，不是陶然！不要再告诉我你是陶然！”
　　她的泪水溃如决堤，打湿了他肩上的衣料：“你不是陶然！你是陶楚之！”
　　她挣脱他的怀抱，泪如泉涌，这么多年的等待、伤心、希望失望、以泪洗面换来的是他回来了……而且是很优秀的人，可是……他已婚配……
　　“我没有守住我们之间的承诺。”陶楚之将手放入怀中，缓缓地拿出一样东西。
　　玉上樱回头，立刻瘫软在地上，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叫喊：“啊——”
　　这是他们的灯笼……简陋的灯笼……几乎朽坏，却被耐心地涂上了松油，看得出来，他有好好保管这个灯笼，一直都用心在保管。可是，他的诺言呢？
　　“对不起小宛，真的对不起。”泪水砸到灯笼上，缓缓滑下，“忘了陶然吧……”
　　“忘了……”玉上樱茫然回答，看着那个灯笼，“一点点可能都没有？”
　　陶楚之知道她指那件事情，轻轻地摇了摇头。然而，即使是这样微微摇头，泪水还是滑下。有些东西已经到了饱和点了。
　　“一进门我就知道是你，小宛。”陶楚之看着这里的摆设，“你说过你喜欢锦绣牡丹的屏风，琉璃灯架……我也幻想过无数你梦中的房间，和你站在房间里的样子……我终于看到你了，和幻想中一样，一模一样。”
　　玉上樱缓缓坐下，手足无力：“是吗？真要谢谢您还记得我的喜好。”
　　被那冰冷凄凉的语调所激，陶楚之痛苦地闭上眼：“我开始不想说我就是陶然，因为……我知道你知道了会很惊喜，可是……对不起。”
　　“不用说对不起了。”玉上樱的话语满是疲惫，“我很累了。你……走吧……”
　　紫悠紧贴着墙壁，看着屋内的一幕。而一向是冷美人的她，也轻轻叹了口气。

　　“陶然找到了？”小樱大吃一惊，樱花色的眼眸带上了不为人知的疑惑。
　　紫悠半跪在她的面前，目光如炬：“是。已经找到了。”
　　闭上眼睛沉思了一下，小樱蓦然睁开眼，樱眸中闪着激动光彩：“不对！陶然不可能自己回到玉上樱身边。”
　　“什么？”紫悠的脸色更加凝重，“小姐的意思是……”
　　“是。”小樱的眼光透过窗台上檐挂着的铃铛看向远方，“可以看出，玉上樱找了陶然那么久……可是陶然却从没有回来，只有到了雪衣遭到离魂，那个陶然才回来了。”
　　紫悠也是冰雪聪明的心性，立马便琢磨到了小姐的意思：“那么……是有人在帮忙玉上樱，并要求让雪衣离魂作为回报。”
　　小樱此刻已经不是那一副天真活波的神态，变得格外凝重：“是的。玉上樱和雪衣一定是同一块灵魂的碎片，按照南宫大人讲的……就是有人希望利用这两块或者是更多的碎片来还原出原本的灵魂。”
　　“果然是有预谋的。”紫悠盯住地面，严肃道，“那么小姐你打算怎么办？”
　　小樱摇摇头，脸上又露出一丝疑惑：“雪衣告诉我玉小宛和陶然的事情之后我就一直有个疑问。”
　　“什么？”
　　“陶然只是一个农家少年，这两个人也只是搬家而已。为什么会定下一生这样的盟约？更何况你说陶楚之把信物保管得好好的，为什么会违背诺言娶妻？”小樱看着紫悠，“你再帮我查一查。还有，既然陶然找到了，离魂的第三步就要开始了吧……整整耗费了三四天，终于要到关键时候了。”
　　紫悠抬起头：“小姐的意思是……”
　　小樱的嘴唇轻启：“百鬼游戏。”
　　“我知道了。”紫悠脸色一变，飞身掠出了窗户。
　　只留下那个挂着平安符的铃铛，被紫悠的衣袂带到，“叮叮”地响了起来。
　　这声音，恍若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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