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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扣
她依稀记得当日。她穿着新制的红衣,十指葱葱在台上抚琴,幽幽地唱着温飞卿的一阕《南歌子》:“倭堕低梳髻,连娟细扫眉。终日两相思。为君憔悴尽,百花时。”她其实并不曾受过这种相思苦,从来都只是男人思她。她美目流盼之间,生生地便将男人的三魂勾去了两魂,那日的他亦不例外。
他是随朋友第一次来这里,远远地瞧见她那一刻,只觉脑子里“轰”地一下,眼神便再也移不开。她颦笑间流露出的那一段风流,自是与一般的庸脂俗粉不同,他哪里想得到青楼里竟会有这样的人物。待得与她熟了,又更是欢喜,只觉得她满身才气,又言语可喜,他在她身边的时候,感到少有的平安喜乐。
其实那日她又哪里记得他了,唱着曲儿时早已有几分薄醉,红艳艳的耳坠子轻轻摇荡,他不过是她众多面目模糊的恩客中的一个。
她手里攥着个小玉瓶子,想得出了神,不防门外小丫鬟一声喊倒把她惊了一下:“如婳姑娘,钱公子在楼下花厅里,点名要见你呢!”
“这就来呢。”她定定神,对着铜镜照了照,匆匆下楼。
推杯换盏之间仍旧是巧笑倩兮,临了却不忘多要赏钱。这些养尊处优的男人自然不肯在女人面前堕了脸面,笑嘻嘻地将银票塞到她怀里。她以前并不贪心的,从来是男人给多少就是多少,但今时不同往日。前几日郑老板刚送了她支金步摇,上面镶的明珠足有小指头大小,她隔日就拿去当了,事后郑老板知晓了很是不快,她却借机撒娇,温香软玉地伏在男人怀里:“有个好姐妹做生辰,人家也是想送份体面的礼嘛。”郑老板被她吐气若兰迷得七荤八素,结果又多给了赏钱。不知不觉间她也已存了五百余两,足够两个人一两年的用度。只怪自己当时没有这份心,买起幽篁里的上好古琴来,眼睛都不眨一下,买琴的银两足够一个普通的三口之家大半年的花销。
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盼着见到他的呢,她已分辨不清了。只记得到后头每次他来,她都像快乐的小鸟般飞奔下楼,唧唧喳喳地讲些好玩的事物给他听。从来都是只有他会听她说话,他看她的眼神里没有那种急色的焦虑。
有一天他忽然对她说:“你不应该在这里的,你应该成为我的妻。”“白公子拿我取笑呢。”她浑不当一回事,笑嘻嘻地敷衍过去。风月场里也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了,谁要是拿这样的话当真,就是自作死,死得粉身碎骨还颜面无存。
时间过得飞快,冬去春来,距他第一次见她已经大半年过去了。在冬天雪最大的时候,他替她在城里最好的铺子制了件貂毛织锦大氅,春日里又时时送些上等的胭脂水粉过来。他瘦了,“我是相思成疾。”他笑道。她不语,心下却是细细密密的欢喜。
一日在湖上泛舟,明晃晃的阳光照得湖面上波光粼粼,他缓缓地握起她的手,明亮的眼睛灼人地看着她,仿佛想要靠这眼神,就把她收入怀中,生生世世都据为己有:“这样子的手,我可不可以叫它来为我缝补衣裳,做一日三餐,闲了的时候,画好看的腊梅图为我挂在书房里?”她先是怔怔地望着她,一双手感觉到的是男性粗糙有力的温度,她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可以可以……”她扑在他的怀里泣不成声。
那种喜不自胜实在是发自内心,她开始数着日子等他来,更甚至计算着自己已有几个时辰没有见到他。看到他时,远远地就会笑起来,寸寸微笑都是心花怒放,只恨不能把心都掏出来,报答他的知遇之恩。有时候也会担心,但他一句:“你放心,我总会挡在你的前面。”便化解了她一切的忧虑。他也是迫不及待,有的时候前一天夜里刚自她这里回去,第二日一早便差家丁送枝花来,还附上写有“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的小笺。她哪里会去想,这词的前半是“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呵……
有了他和他给的希望之后,现实的日子开始变得难以忍受,她觉出了现在的苦,不能忍的苦。以前只知白天在绣房里补觉,外面的太阳光隔着屏风照进屋子,微尘浮动,就像是满屋子的金粉,翻一个身继续睡觉,晚上起来照样艳光照人地颠倒众生,日复一日。但如今,她只是愈来愈强烈地觉得那些个男人,连带她自己,都是面目可憎。
他来得渐渐少了,当是正在同家里争取吧,可即便是在争取也该告诉她进展如何呀,他不知她热切的盼望和患得患失的心么?她整日里没精打采,最后到底沉不住气,差小丫鬟给他送去诗:“一日日,恨重重,泪界莲腮两线红。”她又哪里真的是恨他,不过是怨他舍得不来见自己罢了。那边府上仿佛是料到了东西的来历,恶声恶气地将小丫鬟打发了回来。等待她不怕,羞辱她也不怕,只怕玉郎薄幸,一去音书断绝。她坐在窗前,从大清早坐到日落,怅然若失。
晚上她开始只捡着哀怨的歌来唱,只因那些你侬我侬的曲子她一开口便会失了语言。旧欢如梦中,往事那堪忆,她是受不了那份触景伤情。
他其实是怕见她,他见她的眼神里满满的都是渴望参杂着愧疚的复杂感情,但他毕竟还是忍不住不去见她。他躺在她怀里,她用手指作梳子温柔地捋他的头发。长长久久地两人都不发一言,到最后,眼泪滚滚从他眼中落下。
他也曾带她见过他的朋友,云淡风轻的日子里特意挑了城西僻静处的一家小酒楼,与座的都是些正经的读书人,其中一个还是他的表亲。席间她落落大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饱读诗书的才气叫人不敢小觑,更兼相貌出众,一袭白衣衬得肤光赛雪。他很满意,一直都是笑盈盈的,她也很高兴。但到底还是叫熟人遇上了,那是曾经很是照顾过她生意的一位绸缎庄老板,见到到她便兴奋地大声招呼:“这不是环燕楼的如婳嘛!”待得发现气氛不对尴尬地住嘴,他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
回去的路上她不禁有些怨怼:“我叫你丢人了是不是?你当初说要八人大轿迎我进门时,便该打算好会遇上今天这样的场面!”他一愣,但见到她那带着薄怒的俏生生的脸,心下又不忍。她红唇欲滴,他忍不住轻啄一口:“好,我知道,我知道。”
如今想来,他怕是那个时候就已经打了退堂鼓,他却不说,只是把她蒙在鼓里。她不禁有些怒火中烧,不知觉间竟将手中的玉簪子拗得断了,断口扎破了手,殷红的一颗血珠子自指尖慢慢沁出来。“哦哟,我的姑奶奶……”妈妈正要走进屋来,见了这情景一惊一乍。
“我折我自己的簪子,又不短了你一个钱。”她厌恶地道,走过去“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小玉瓶在她手里转来转去,蓝映映的颜色和他当初送她的那枚胭脂扣相近。小玉瓶沾了她手掌的温度,暖暖的,里面那些见血封喉的粉末仿佛是呼之欲出。恩客那么多,要弄到几星毒药原也不是难事,只说是为了让姐妹们见识一下。男人在陶醉的时候,真是什么鬼话都会相信。
她忽地用力握了那玉瓶一下,随即把它在桌上不起眼的角落放好,理了理头发,起身走下楼去。
她抱了她心爱的昂贵的古琴,正在弹琵琶的女孩见了,赶紧福了一福退下去,给她腾地方。他到底是来了,他哪里舍得不来呀,她笑笑地,眉眼如丝勾人心魄地望着正走进门来的他,仿佛她还是一年前的那个人儿,什么都未曾发生,未曾改变。
“朱唇未动,先觉口脂香。缓揭绣衾抽皓腕,移凤枕,枕潘郎。”这样子歌舞升平、云烟缭绕的歌。一曲终了,她拉他上楼,娇笑着推开房门。覆雨翻云过后,他胸膛上还是一片汗湿。她仰躺在他身侧,忽然一个翻身趴在他胸前,俏脸离他不过两寸:“慕云,我们私奔好不好,我已攒了有五百余两银子呢。”他一愣,像是没料到她会这么说,他低低地叹了口气:“如婳,你肯为我这样,我很欢喜,但是……”话没说完便被她的唇堵住了。她吻得那么用心,贪婪地sun吸着他。末了她缓缓抬起头,表情严肃地盯着他,但忽然又“嘿”地笑出声来:“我说笑的呢。”他“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她起身下床:“喝杯酒吧,上次得了些上好的竹叶青,我一直舍不得独饮呢。”她斟酒的动作很慢,他正好一手支着头,侧躺着欣赏。她一头如云的秀发,光滑的脊背尚且泛着云雨过后的潮红,这样子青春美好的身体里是对他充沛的感情奔涌。但他到底还是辜负她了。他痛苦地闭上眼,今后一定时时来看她,待她好,他心想。
“慕云。”她一手一盏小酒杯立在她面前,刚将一杯递给他,便急急地将自己那杯一饮而尽。“尝尝。”她催他。
他坐在床沿上,抓着她的一只手,笑笑地将酒喝下去。“确实是好酒。”他赞道,抬眼却不解地发现她的眼中一片悲凉。
他心中疼痛,拉她在身边并肩坐下。“如婳,我真的是爱你。我从来就把我和你之间当作是天赐的恩缘……我许给你的那些承诺,你知道我有多想它们成为现实,但是太难了,我是高估了我自己……”
她一直低头不语,他不知她是否肯原谅他,他不知道,她对他的恨已经同爱一起,死都带不走了。“如婳……”他唤了一声,托起她的下巴想让她对着他,却发现触手湿滑。他以为她是哭了,慌乱地将她转过来,不想竟看到一线鲜血自她的嘴角流下,怀中的美人早已没了呼吸。
“如婳——”他用力地把她箍在怀里,终于如兽一般吼了出来。
窗外夜色微凉,月光中打更人正经过窗下:“当——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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