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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年姊妹悲喜团圆
蒋嬷嬷早已认出郭婆子就是她娘家妹子,满心里有许多话,一时不知从何处说起,上前一把抱住郭婆子,痛哭不止。郭婆子也有许多话不知何说起,只抱着蒋嬷嬷哭个不住。正哭着,忽听身后有人说道:“怪冷的,老姐姐何不到屋里说话?”却是与蒋嬷嬷同住一室的婆子,生恐这姊妹两个多年不见,放声痛哭起来,惊扰了主子,特特的赶来相劝。蒋嬷嬷道:“正是呢,几十年不见三妹,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糊涂了。”说着,带着郭婆子和蒋进贤进了屋子。
同住的婆子倒了茶来,笑向郭婆子说道:“我这眼睛是怎么了!竟没认出来是郭嫂子的姐姐!说起来老姐姐在这府里的时候,我也见过几回的。”蒋嬷嬷道:“莫说你认不出来,就是我这妹子,也不是早先的模样了,若不是看见她站在那里急的揪耳朵,我也不敢认的。”郭婆子道:“王妹子是二姑太太屋里研墨姐姐的亲妹子。”
蒋嬷嬷道:“大姑太太和二姑太太未出阁时,姊妹间最是亲厚,我们这些底下人也时常来往。后来跟着大姑太太出了阁,两家离的远,渐渐的就没了消息,也不知你姐姐现在哪里?”王婆子叹道:“大姑太太没了不上两年,二姑太太的公公也坏了事。说是在登州任上拖欠官银,折变家产赔补,连奴才们都卖了银子。那会子二姑太太正在幽州,我们得了信儿时,我姐姐姐夫和孩子早不知卖到何处去了。我和嫂子一样日夜盼着再见姐姐一回,可惜到今儿也没个消息!”说着,撑不住落下泪来。郭婆子和蒋嬷嬷也觉得心酸,哭着劝了一回。
王婆子知道她姊妹两个多年不见,必有许多话说,推说有事,起身往别处去了。郭婆子道:“爹是永安十五年五月十六没的,娘是永安二十一年八月初二没的,两位老人家直到咽气的一刻,还记挂着二姐没有下落。”不待说完,蒋嬷嬷早已泪流满面,一手搂着郭婆子,一手搂着蒋进贤,痛哭道:“我也知道‘人生七十古来稀’的话儿,只是不敢多想,总想着也许还能回长安,再见爹娘一面,谁知再也不能了!”
郭婆子哭道:“我来的时候跟主子告了假,说只要打探到姐姐的消息,好也罢,坏也罢,都要到爹娘坟前祭告一回。姐姐几时得了闲,跟我一起往城外走一趟。”蒋嬷嬷哭道:“正该到爹娘坟上祭拜一回,我明儿一早就跟主子告假,咱们一同过去。”姊妹两个哭了一回,说起别后诸事,听说一个姐姐、两个兄弟都已经亡故,蒋嬷嬷不免又痛哭一回。
姊妹两个说一回,哭一回,直到戌末时分,王婆子走了进来,郭婆子才起身告辞去了。回到贾环院里,贾环已经安歇。次日一早,郭婆子便将找到姐姐的事回了李书卿和贾环,又要告两日的假,一则祭拜父母,二则带钱嬷嬷祖孙两个回家,与自家子孙、侄儿们相见。李书卿笑道:“嫂子姊妹两个几十年不见,只怕有许多话说。依我看,便是多歇几日,也没什么要紧。”郭婆子道:“姨奶奶这般体谅,我们更该勤谨当差才是。”再三推辞不肯。
李书卿道:“既这么着,你们见了亲戚回来,我和环哥儿、沈嫂子、丫鬟们共凑一桌酒,给嫂子贺喜。”郭婆子忙说道:“我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劳动主子,这越发不敢当了。”李书卿笑道:“老太太何等尊贵,年节时也往赖家、林家去过,何况是我。”郭婆子因说道:“多谢姨奶奶和哥儿恩典。既这么着,不如选在腊月十二哥儿生辰那日,咱们一起给哥儿贺喜。”
当下计议已定,郭婆子又往咸宁居来寻蒋嬷嬷。此时郁文哉一家已经往贾母上房请安去了,蒋嬷嬷也告了两日的假,是以不曾跟着。郭婆子带着蒋嬷嬷和蒋进贤往侄子家里来,才到了门口,蒋嬷嬷颤声说道:“这不是咱们小时候住的院子?如今是谁住着?”郭婆子道:“是咱们的三个侄儿在这里住着,还有一个侄儿住在外头。”两人走了进去,侄媳妇们迎了出来,听说是括州的姑姑回家省亲,忙打发孩子们四处送信儿,又预备酒饭。
郭婆子的子女、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都带着全家赶了过来,没顿饭的工夫,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乌压压的挤了一屋子。说起几十年的旧事,相对唏嘘。晚饭过后,另外几家陪房的亲眷也闻风而至,找蒋嬷嬷打探消息。郭婆子一一指点这些人都是哪一家的亲眷。彼此厮见过,众人都问蒋嬷嬷这些年如何过活。
蒋嬷嬷叹道:“大姑太太到了括州,不服水土,不上两年就去了。大姑老爷续了弦,新太太面上是个再贤良不过的,心里藏奸。大爷和两位姑奶奶是主子,都受了许多苦,何况我们这些奴才!大姑太太这些陪房,都打发到庄子上做粗活,管事朝打暮骂,受了二十几年的苦,好几个人撑不住去了。我家男人犯了病,不能及时疗治,也早早的没了!”说着,又想起丈夫、儿子,不觉涕泪交流。
众人劝了一回,蒋嬷嬷才止住了泪,说道:“大姑老爷亡故,新太太闹着分家,大爷把我们这些陪房都要了去,这才好了些。可惜四家陪房里头,周家不知被新太太卖到哪里去了,张家受不得苦楚,全家都死了,只有罗家和刘家被大爷放了出去。”听了这话,张、周两家未免伤心,罗、刘两家个个欢喜,又问两家如今有多少人口,做什么营生。另外三个陪嫁丫鬟的亲眷,也问自家姊妹姑妈的下落,蒋嬷嬷细细的说了一回。
至晚众人散去,姊妹两个就在当年住的屋子里住下,躺在床上说些体己话。郭婆子道:“依二姐说,郁大爷竟是个再仁孝不过的人,怎么带着家眷来赶考,倒叫人看着不能一日没了媳妇似的。”蒋嬷嬷叹道:“大姑爷是个倒三不着两的,败了家业,竟要卖女儿!被大爷知道,接济他些银子,好歹拦住了。谁知大姑爷得了这个巧宗儿,但凡银子挥霍尽了,就说要卖女儿。如此三五回,大爷恼了,不给他银子,托了一个同年的举人将英姐儿买了回来。只说养个三五年,寻个差不多的人家嫁了,将来也好去见大姑奶奶。谁知大姑爷知道,又要带英姐儿回去。大爷知道他的性子,若是英姐儿回去,少不得又被他卖了,就说既卖了死契,英姐儿死活都不与他相干。大姑爷又找了新太太,新太太非要大爷送英姐儿回去,大爷不肯,新太太竟到衙门告大爷忤逆。县官是个明白的,驳了状子。新太太仍旧三天五日闹一场。大爷进京赶考,生怕家里没个主事的男人,英姐儿吃了新太太的亏,这才带了家眷到长安来。”
郭婆子在枕上不住的摇头,说道:“这新太太也太狠毒了些!女孩子家,卖到大户人家做奴才倒也罢了,若是卖到烟花巷去,岂不是生生的毁了!”蒋嬷嬷道:“她是大姑爷的姑姑,自然偏着大姑爷,哪里把大姑奶奶和大爷放在心上。”郭婆子叹道:“郁家也是体面人家,怎么把好好的姑娘给了这么一个人?”
蒋嬷嬷道:“也怨不得新太太,不是自己生的,不知道心疼,只想着侄儿娶不到媳妇,原是常情。倒是大姑老爷,知道新太太的侄儿不成器,还把女儿嫁给他,可见个凉薄的。也是大姑太太命薄,模样性情都是四个姑太太里头最好的,偏偏没托生在老太太肚里。外人挑庶正也罢了,老太爷、老太太略把大姑太太放在心上些,也不会是这么个结果。”
郭婆子也说道:“这府里四个姑太太,只有四姑太太嫁了好人家,四姑老爷祖上四代列侯,自己又是探花。”蒋嬷嬷道:“老太太那时待四个姑太太一样亲厚,上上下下,谁也看不出厚薄。到了议亲的时候,就看出来哪个是亲生的了。”郭婆子登时想起贾探春来,说道:“太太如今待三姑娘也极亲厚,叫人看着,倒比娘娘在家时还好些。”蒋嬷嬷冷笑道:“我瞧着二太太是个精明人,再不会拿着皮肉往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贴。”郭婆子笑道:“三姑娘攀亲时,只怕也是三位姑太太一样的形景,可笑三姑娘待太太倒比亲娘更亲呢。”
蒋嬷嬷也笑了,说道:“咱们在一处说说倒也罢了,这些话可不能被外人听了去。”郭婆子道:“二姐也太小看了我,我在这府里伏侍了几十年,还不知道什么话说不得?”蒋嬷嬷笑着给郭婆子盖了盖被褥,闭了眼睛沉沉睡去。次早起来,几个侄子雇了一辆车,拿着香烛纸马,陪着两位姑妈往城外祭祖。蒋嬷嬷在父母坟前磕了头,烧纸奠酒祭拜,不免又痛哭一场。
回到荣国府时,天色已近黄昏,郭婆子和蒋嬷嬷在侄子家里吃了晚饭,不敢久坐,忙忙的进了内宅。蒋嬷嬷和蒋进贤自回咸宁居去了,郭婆子先到李书卿跟前说了一声,又回贾环的院子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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