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毒药

　　【1】
　　佞弟的死让我痛不欲生，长时间地无以自拔。这种痛也许只有经历过亲人死去的人才能感同身受，一块巨石压在胸口，过一会就要深呼一口气。送葬的当天，我跪在佞弟的画像前，我发誓要给佞弟一个交代，以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清晨5点钟，我爬起床，关掉吹了一晚的加湿器，来到卫生间的镜子前，看见自己充满了血丝和仇恨的眼睛，自己都感觉有点害怕。我平日是乐观的人，并不清楚人间某种仇恨的来龙去脉，但这次让我遇到了。
　　今天是佞弟的祭日，这个日子叫我睡不着。今天我不再去墓地了，因为昨晚十二点我带着美丽已经去过了，美丽远远等着，我则一个人静静地面对佞弟，我不想任何人看到我的心事，听到我们之间的对话。
　　每个人都将面对死，然而亲人的非正常死亡总会带来不可言说的苦痛，就像我之前所说的那样，也许已经经历了，但现在已经过去的人们都没办法体会。
　　美丽家住在八宝山附近，在祭奠的前一天，她已经为我买好了一些祭祀所需的物件。当晚我开车在黑漆漆的夜里，没有路灯的夜里，只有美丽在旁边，可我旁若无人，不想多说一句话，我都不明白以前那个哲学的人跑哪里去了，为什么现在这么钻牛角尖。后面开来的一辆辆快车次第照亮了前路，，尽管司机们并不知道他们所做的。这一天夜格外地黑，我的车灯还坏了，真叫我气恼。美丽坐在旁边，温柔地提醒我：“慢点。”
　　我：知道。一会你在远处等我，我单独和他相处会。
　　美丽：别太伤心。
　　我：恩，我觉得死是生的延续，他在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他一切都能感受得到 。我能看见他。包括今天 ，我来看他 ，他都知道的。还有我做的一切。
　　美丽愣愣看着我，像看着一个经过他身边的陌生人。
　　我莞尔一下 ，拍拍她的手，说没事。
　　佞弟的墓前放了两束花，很新鲜，明显今天有人来过。也许是她，也许是别人，但这与我有何相干，该干的我不会罢手。墓碑上的字是我写好后，让工匠师傅刻上去的，行书：家弟佞远眸之墓。碑的后面用篆体字刻了佞弟的生辰、轶事等。照片是请人画的，再刻上去，任凭风雨，都不会坏。我故意叮嘱画室要把佞弟特有的坏笑放上去，我想他可以一直在黄泉下笑看人间，笑看我们。我手电筒照在他的脸颊上，他旋即把微笑丢给了我。跟他在世的时候一模一样，做好事时他是这样，做了坏事他也是这样，一直这样乐观看着你，那么恬静自然。以至于当听到别人告诉我噩耗时，我都不敢相信。也许有些事情足以消灭一切圣灵，精神层面的，尤其人类无法预防。
　　一起弹玻璃球，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逃学，一起泡妞，佞弟虽不是我的亲弟弟，可连我父母都不否认，我们就是双胞胎，除了长相惊人地相似外，脾性也大同小异。我虽比他大，可在那次院落里的大铁门迎面砸向我时，他却推开了我。受惊的我不知如何是好，竟然将120打成了122。还好佞弟身手敏捷，铁门只是砸中了他的腰，那一年我们都是10岁，上小学，自此他就换上了间歇性发作的腰疼病，看医生医生也摇头。那次事件之后，大家都说佞弟是哥哥，我是弟弟。
　　点燃的冥币照得眼前通亮，细小的灰尘和纸屑缓缓升空，最后被黑色吞没，就像人被死亡吞没一样，没有征兆。美丽在远方眼巴巴地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准备自寻短见的孩子。我围着墓碑踱着步，把头仰向无尽的黑夜，想大声咆哮，然而没有，我怕吓坏美丽。
　　【2】
　　之后，我把美丽送回家，迫不及待地与依然取得联系，我知道她再晚都会来见我，我对自己在一个女人面前，用一年时间展现出来的魅力深信不疑。美丽三番五次地要求到我家陪我，但我都以在这个时候想独处的理由拒绝了。
　　美丽：我想陪你。
　　我:别了，心情不好，想一个人静下来，
　　美丽：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远比我想象中的还坚强，一年的时间足够放下一些什么，可你没有，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也许有些事情需要我去做。
　　美丽：不管什么事，我都要陪着你。哪怕再难。
　　我：傻丫头，有些事情必须一个人去做，你是陪不了的。
　　也许伤心的感情过多，也许有太多的压抑想吐露，所以才提及了本不该提及的话茬。我对自己说话方式的把握向来很自信，但这次显然失控了。
　　美丽转过头去，哭丧着脸：这一年来，你好像都在有意躲着我，自从佞弟走了之后，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变了。
　　我走过去，抚摸着她直批到腰际的头发，不知道怎么安慰：我不会变的，你别多想了，快了，也许再过一段时间我会好起来的。
　　总有些话无从坦白，或者说时机未到。不知不觉我发现我们已在墓地停留太久，黑压压的周遭仿佛变得更为寂静，偶尔的风气让人感觉这实在不是一个长聊的地方，况且我还有急事。
　　我和依然相约在00KK咖啡厅，这是我们彼此电话里长说的老地方，美丽不知道的老地方。她先到的，我后到的，我的车灯没法让车速提起来。这个时间到这个24小时不打烊的咖啡厅的人已经很少了，估计都是一些怪人。我看了一下，周遭只有一个男和一个女的落座。形单影只地时而窥视我们。
　　我：你那边处理妥当了。
　　依然兴高采烈：你那边呢？
　　都处理妥当了。哈哈。
　　我和依然的约会已经持续好长时间了。
　　依然点了一壶咖啡，她翻看着菜单，我发现她今天的睫毛格外漂亮，显然是在见我之前精心打扮的。眼睛大了一号，嘴唇红润，给男人的都是欲望的想象。
　　“还吃点别的吗？”
　　“看你都饱了。”
　　“别说好听的，虚伪的男人。”
　　“还好，不是阳痿的男人”。
　　“恶心。”依然傻笑。
　　咖啡铁壶内的热火升温，开始注入咖啡罐内，而后又归入铁壶内，服务员拧开烫手的旋钮，为我俩各斟一杯。
　　我喝一口，很苦，依然连忙给我加砂糖和奶，我喝了一口，感觉可以接受。依然看着，笑颜如花。而我则让悲伤背过脸去。
　　我不喜欢喝咖啡，甚至很排斥，我不认为这是个健康的饮品。我还是适合中国茶，可是有什么办法更能接近依然呢，我就是在咖啡厅把她勾上手的，她是那么喜欢喝咖啡，这个有夫之妇。

　　【3】
　　车一缕烟似地从咖啡厅窜到我家，此时已是凌晨2点。虽然本是夜深人静睡觉时，但道路上的车还是不少，我下辅路的时候差点和直行的车刮蹭在一起。
　　“吓死我了。”依然坐在车里惊恐万分。
　　“怕什么，要死一起死。”
　　“我可不想就这么艮了。 ”
　　“早晚都得艮，怕啥。”
　　“不怕啥，就是不想跟你一块死。”
　　“不和我，那你就自己。”我生硬地假笑了一下。
　　“讨厌你，再说我生气了。”
　　“开玩笑，别生气呀！”
　　“我不想开这种玩笑。”
　　“没看出来，你这么惜命。”
　　“我这么如花似玉，当然要珍惜了。”
　　“是啊，这么美真是可惜。”
　　一个事关生死的话题，在一对男女的嘴里最后竟变成了打情骂俏。
　　车陡然停在楼下，我和依然相视而笑，偷比光明正大更让人幸福。我下车，发现夜色没有在墓地那样黑了，但一样显得肃杀，可能是心情的关系，它影响了一切。尽管太阳已经做好准备亮堂起来。但我丝毫未觉光芒。唯一的声响来自正在施工的远处，格外寂寥。
　　我搂着依然悄悄飘进8楼出租屋，保证不惊动任何人。这个房子是我的单人房，一个人住，一个人读书，一个人思考，一个人苦恼，美丽几次想搬进来，都被我拒绝了。
　　关上门，我从后面狠狠地抱住依然，她呼吸急促，忽然扭过玲珑的身子，麻利地脱下把胸部裹得鼓鼓的毛衣，和我紧紧抱在一起。我喜欢这种感觉，在我最疲惫的时候，我就这样拥抱着美丽，只要我们死死地抱在一起，我的精神负担就会减少一半。
　　“心那么急。”依然挑逗我。
　　“我想你不是一天两天了。”
　　“今晚交给你了我。”
　　依然身材很棒，浑身上下，都叫男人有不可遏制的冲动，而遏制冲动的男人又是稀少的。她脱掉全身最后的胸罩和内裤，站在那等着我，我死盯着她的圆滚滚的胴体，配合急促的呼吸，动作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碰她。这样风骚的女人为什么这么久才心甘情愿地与我睡觉，我想着。这也许每个女人的不同之处，这种不同是男人根本没法从外表判断出来的。可不管怎么样，我终于把她弄上了床。我知道女人的□□直通心灵，从此之后这个女人将会一发不可收拾，女人对这种刺激的需求有时比男人还强烈。然而我下定决心，她除此再没机会了。
　　【4】
　　依然死了。翌日，警察把我顺利地带走。经由楼下我看见那摊冲刷未净的血和八楼虚掩的窗子，在晨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我解脱了，但伴随而来的是一股心痛，爱恨交加，无言自明，外面的阳光越强烈这种感觉越变本加厉。
　　在看守所，警察告诉我，美丽也跳楼了。

　　【5】
　　你不得不认可这句话，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相识，有时是犯忌讳的，我不信死人会对活人做什么，但绝对相信活人能对活人做什么，佞弟当初就不该认识依然。
　　那是在前年开春，北京街道两旁的绿植趁着好时令也像人一样纷纷开始发春，伸出嫩芽，迎风招展。佞弟开着车子去医院复查身体，他的腰疼病又发作了。这个病老是间歇性地找他的茬，每次发作我都内疚不已。
　　他行驶在环线上，车流量很大，车速很慢，他开得也很慢，一般情况来说，那些经过正规驾校学习，谨慎开车的人是不会出意外的。然而总有一些不知死活的司机忽然超车并线。
　　车在缓慢行驶，忽然停了下来，佞弟幸好保持了适当车距，踩了一脚刹车慢慢停在一辆红色轿车的后面。佞弟趁停车的当，附身拉了下前移的脚垫。这时车以人感知不到的移动贴到了前车。
　　这时前车车门打开，走下一位淡定的红衣女子，好看极了，尤其一头乌黑的浓发披挂在脸上，偶有风动，更显飘逸。佞弟后来跟我说，就是那一刻，依然开始进入了他的心窝。我不信一见钟情，佞弟信，他没谈过恋爱，他笃信，这次就是。
　　见到心动的姑娘，他主动赔不是，“对不起，是我开车大意了。”
　　姑娘本来想发脾气，见这人不错：“要是都像你这样诚实，交警省不少事儿。”
　　“是我的错，真的。”
　　“你不承认，我也知道。说吧，怎么修？”
　　“我带你去修。”佞弟微笑着
　　“你带我？”女人狐疑
　　“嗯。”
　　佞弟答应赔钱修车，不仅如此他还带着人家去了汽修厂，服务真是到家了，跑了一天竟然连医院都忘去了。
　　我想依然也看出了佞弟的诚实和殷勤，她是否第一面就对佞弟动心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她那时就有丈夫了，只不过出差在外地，自己寂寞的不行。但她一直瞒着佞弟，否则佞弟也不会爱上她，爱得无以自拔。
　　她们恋爱了很长一段时间，佞弟还向她求过婚，她找理由说再考虑一下。这一点都不奇怪，她在拖延时间，她在玩火。
　　在一个静谧的晚上，佞弟和依然从00KK咖啡厅分开，到家之后佞弟给她打电话，但就是没人接，他担心依然出事，就开车过去了。他刚想敲那扇熟悉的门，就听屋里一阵疯狂的乱叫和呻吟。
　　那天晚上，佞弟是数着天上的星星拖着两条腿回家的。他从未受过如此的打击，他之于感情的脆弱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凌晨，他打碎了一个杯子后，留下日记和遗言（也许是不小心碰碎的，地上的玻璃碴肢解得很清晰），在自家的八楼以自由落体的方式结束了自己，告别包括我在内的亲人。
　　【6】
　　佞弟的死对我是个致命打击，他曾用命换过我的命，我觉得我欠他一条命，依然这个女人夺走了他的命，所以我有理由帮他报仇，还他一条命，以命抵命。
　　自从佞弟走后，我的整个人就陷入了巨大仇恨之中，这种仇恨在梦境中分外真实，像吃了毒品，无法自控。
　　这一年来，我的古怪的所作所为都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他一直清晰在眼前。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依然弄上床，就是为了完成佞弟未竟的事情，最终再将依然送给他，让他爱的女人陪他在阴间做伴。我不知道在这一年来，我是否已经对依然于心不忍，是否已经背叛了我的初衷，我所清楚的是，我必须这么做，这是使命，在梦境中重复千万遍的使命。
　　这一切美丽不曾知晓，但她明显感觉我这一年变了，变得不爱她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很痛苦，但她从来不说，她只是默默地关心我爱着我。那天从墓地回来，她放心不下，到家后一直打我电话，但没人接，这个脆弱的女人在凌晨来我家找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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