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那一年夏天
安东市一共有三所重点高中,其中最好的就是安东一中,是全安东唯一一所省级重点高中,其他两所则是市级重点高中。那两所高中无论是招收的初中生的入学成绩还是高考的升学率都远远不及安东一中。考上了安东一中就等于进了全国重点大学。每年安东一中只招收全安东中考的前200名。当然,一个学年不可能这么少人,除了这前200名外,安东一中还招少量成绩不是很好,但是有特长的特招生,比如体育特招和艺术特招。其他更多的就只能通过自费的形式来念了,自费生一年学费要5000!要知道那还是在1996年的时候。而且,安东一中对自费生的分数也是有要求的,自费生的录取分数线只比安东其他两所重点高中的录取分数线低20分。即使这样,来安东一中给孩子报名自费生的学生家长也都挤破了头。
这些生活在城市中的年龄大多在40岁左右的学生家长们上中学的时候正赶上“上山下乡”运动,伟大主席一挥手,他们就立刻坐上大解放,去支援边疆、去建设社会新农村。大炼钢、大生产、□□。怀着10年超英20年赶美的美好设想,在“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口号的鼓励下,中国有了一亩年产万斤的收成,有了比大象还大的猪。结果,折腾来折腾去中国经济非但没腾飞,反而倒退了10多年。用整整一带人的青春、血汗、前途证明了一件极为简单的事情:这么做是不对的。
于是,他们沮丧的回到了他们原来所生活的城市,来到工厂,投身到改革开放大潮中的城市建设中来。没想到,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突然之间绝大多数的国企改组,他们纷纷下岗。什么工资劳保眨眼间一下子全都灰飞湮灭。
下岗后的他们处于一种很尴尬的境地:上要赡养双方老人,下要供自己孩子上学读书。当年安东政府发放的城市最低生活保障金每月只有100多元,也就刚够付房租水电煤气费。而且这100多元的低保还设有种种苛刻的限制,不是每个失业者都能享有的。偏偏这个年头又什么都涨价,除了底层劳动者的工资。为了老人、为了孩子、为了他们这个家,已经人到中年的他们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下岗后马不停蹄的去找事情做,硬逼着自己到劳物市场到人才市场去同那些比他们孩子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抢饭碗。可是,已经40多岁的他们到哪里找工作哪里嫌他们岁数太大不要,或者有的就故意问他们有没有什么学历。其实谁都清楚他们年轻时都“上山下乡”折腾去了,那时连高考都没有,更别说什么学历了。
于是,一个极深的误会就这么产生了:之所以会这样就是因为没有学历。
反正他们这一代是彻底没指望了,他们人生的全部希望就完全寄托在出生于80年代的子女身上了。所以这些学生家长有的甚至砸锅卖铁,卖房子卖地的供孩子读书,到安东最好的学校——安东一中读自费。为的是能考上所好大学,将来有个文凭,以后找个“铁饭碗”,好翻过身来。
96年的夏天,一个不幸的消息被证实:大学教育改革,取消公费制度,所有大学一律自费;大学毕业取消国家分配制度,以后大学毕业的一律自己找工作。
这个国家有那么多的人,可却没有那么多的学习与就业机会。
从原始社会到奴隶社会到封建社会再到资本主义,这个世界一直在进步,一直在变得越来越文明,从吃人的方式方法上就不难看出这一点。
政治经济学里只不过把吃人换成了一种比较抽象比较含蓄的说法:叫做生产方式。
可是不论方式方法如何摩登,有一件事情是千古没变的:那就是吃人这件事情本身。
之前出生于每个不同年代的人无不证明了这一点。
而出生于20世纪80年代的人正在并且将继续证明这一点。
这个时代给了人们一种错误的幻觉:要想救自己,只有考大学。
一个看上去很美,瞬间就会破碎的肥皂泡。
记得鲁迅先生曾经说过,世界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
这个时代的现实完全相反:世界上本来有路,走的人太多了,反而没了路。
那年,八中只有两个学生考进了安东一中——冷俊和李想。不过他俩不在同一个班。
能在安东一中上学,是件很牛b的事。在安东,只要一听说是考上安东一中的学生,大家都会人家孩子多厉害啊、有出息啊、大学苗子啊的羡慕一番。就连穿着一中的校服走在大街上都有种安东其他任何学校学生所体会不到的自豪感和优越感。
可是,那个夏天,冷俊和李想都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听说大学公费改自费的事情后,李想突然感觉到彻底的绝望:即使将来考上大学,他们家是无论如何也拿不起学费的。
冷俊自从送吴可走后,就很少再同别人说话,更很少笑了,总是一个人对着天空默默发呆。
那天,冷俊、吴可的父母还有吴可的哥哥肖天都在火车站送吴可。本来临别时,冷俊想对吴可说点什么的,可是他突然像变成了哑巴似的,张开了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就站在那里,红着眼圈使劲的瞅着吴可。
吴可也没有说话,她紧咬着嘴唇强忍着眼泪把脸扭向一边不去看冷俊。她怕自己一看到冷俊就会哭出来,她怕自己一看到冷俊就会改变主意舍不得走了。
执手相看泪眼
竟无语凝噎
多情自古伤离别
此去经年
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
更与何人说
整整9年了,朝夕相处。往事一幕幕浮现在冷俊的眼前:
“冷俊,我问你哈,你说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最硬啊?!”
“什么东西最硬?是脑筋急转弯吗?”
“不能算脑筋急转弯,不过也差不多吧。”
“差不多?你不会是在跟我讲一个黄色笑话吧你?!”
“当然不会,你以为我是你啊。”
“应该不是金刚石,那太简单了也。”
“嗯,这个谁都知道。”
“………”
“想不到吧!告诉你是你的胡子!”
“我的胡子?”
“是啊,因为要穿透你那么厚的脸皮顽强的生长出来,绝对算得上是全天下最硬的东西。哈哈哈…”
“冷俊,你在干吗啊?!”
“在发呆。”
“我发发也就算了,你就别发了吧,你都已经够呆的了,呵呵。”
“是够呆了,不过是帅呆了。”
“拉倒吧,你真不怎么好看。”
“可也绝对不难看。”
“冷俊,你认为心痛到底是不是一个动词呢?我总在书上看见心痛这个词。象手痛、脚痛、头痛我都能感觉得到,可是心却从来没感觉到痛。你的心痛过吗?还是这个词根本就仅仅是一个夸张的形容词?”
“我心也没有痛过。不过,我觉得心痛应该是个动词,我们没感觉到并不代表这种感觉不存在,可能是因为我们还太小,还没有经历过能让自己心痛的事情吧。”
“吴可啊,昨天我学会了一句话。你应该没听过。”
“哦?!说来听听!”
“天下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孔子说的。”
“嗯,孔子他老人家说的没错。”
“啊?!你怎么也同意了?”
“对啊,所以说这个天底下就是你和我最难养活了。”
“你………”
“你的名字怎么…”
“象个男生的名字是吗?”
“感觉有点怪。”
“无可奈何花落去,听过么?”
“什么意思?”
“一句诗,跟你讲你也不懂,你恐怕都认识不了几个字。我的名字就在诗里,你以后就会明白了。”
这时,他想起了他和吴可小时候初次见面的情景。他现在终于真正体会到了“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含义。
火车开动的那一刻,冷俊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就在月台上追着火车开走的方向向前狂奔。
看着那火车的尾部在自己眼中逐渐变小,最后缩小成一个小黑点直至完全消失,冷俊停住了脚步瘫坐在地上。
泪水混着汗水流了一脸。
冷俊感觉自己的灵魂也被那辆开往南方去的火车带走了。
就在那一年夏天,冷俊得到了安东一中的录取通知单却失去了他自己。
“冷俊原来你学习那么厉害啊,一中都能考上!行,比哥有出息多了。以后不管是缺钱还是有别的什么事情尽管跟哥说啊。哥知道在学校里你和吴可最好,吴可多亏有你照顾。哥也没拿你当外人,拿你就当自己亲弟弟一样。哥从来也没有个学习好的朋友,我认识的那帮子朋友成天就知道打架,没一个像样的。哥能有你这么个在一中上学的弟弟,哥都感到脸上有光彩。”从火车站一起回去的路上,肖天对冷俊说。
“嗯,我也把你当成自己亲哥。我这里没什么需要帮忙的,倒是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哥你一定来找我啊。”
“嗯,好,兄弟,哥有事肯定找你。”
还是这个夏天,冷俊家里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吴可走后没多久,四道桥一带就动工拆迁了。安东市政府计划建一条时尚步行街,位置正好就在冷俊他们家原来住的地方。四道桥及其周边一带准备建成为全市最大的商业中心,四道桥这个“桥”也将被拆掉,不复存在。由于整个工程相当的宏大,所以计划是三年左右时间建好。也就是说,冷俊他们家要搬离这里三年,三年后才能回迁到这里。
第二件事是:冷俊的三叔死了,死于胃出血、肝硬化加酒精中毒。不过,冷俊三叔死的时候全家谁也没有感到难过,亲戚们只是象征性的掉了几滴眼泪。
冷俊一滴眼泪都没掉,因为他觉得三叔死了比活着好,总算是一种解脱,无论对谁。
班里别的同学都考到了哪里,冷俊不太清楚也不关心。除了李想和自己在一个学校外,他只知道沈燕考到了安东第一职业高中,周新阳考到一所市级重点高中——安东二中,而那个一脸奸笑的王磊也考到了安东第一职业高中,和沈燕一个学校。这是沈燕告诉他的。
那年的一整个夏天,冷俊就想着一件事情:吴可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