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千重变

　　天色放晴两日，皇帝早朝未归，厉焉用过了早膳，李元朗就到昭阳殿外候着。
　　厉焉穿着中衣站直了，三月和四月正给他更衣，穿上曲裾深衣，最后才是那件直裾。
　　是前几天试穿过的那件，他小声说，“不舒服！”三月以为他身体有恙，正跪着给他束腰，忙放了手起身察看。
　　他说，“这个腰弄的我不舒服！”
　　他自小在西康长大，那里人都是宽袍广袖，素锦宫衣轻薄无比，西康的衣服锦绣织就，花纹繁复华丽却沉重无比。
　　他的手指藏在袖中，他叹口气，三月跪着转了一圈才吃力的把那软皮的宽宽的束腰固定了。
　　他们从小也不穿此类衣服，所以服侍起来也觉得有点不容易。
　　整理好了，三人穿过重重帷幔向外走，半途厉焉止住，吩咐三月带上笔墨。
　　走出殿外，天光已大亮，李元朗见了厉焉，忙跪下行礼。
　　偏殿外候着的一群小太监第一次得见主子真容，一个个都呆住了。
　　他们在宫里多年，迎来送往多少艳丽名姝，从不曾见过美成这样的人，发丝浓如烟云，眼若点漆，眉目如画的像是从壁画中走出来一般，除了一个翠色梳髻冠，再无任何饰品。
　　那人不笑不语的抬头了了下天，拾级而下，缓步而行，没有吩咐他们起身，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他们。
　　李元朗起身，做了了手势，一众太监才起身，慢慢的合上内殿的宫门。
　　他们个个都是人精，知道这个宫室历来都是皇后的寝殿，皇上又日日留宿这里，今日得见主子的容颜，选妃已临近，他们都知道这个宫里的人富贵指日可待。
　　李元朗跟在厉焉身后，转过两个殿，已经到了蓬莱池。
　　池中往日尽植荷花，现在已成了一池薄冰，被日头射下的光晃着眼，晶莹明亮。
　　池另一边是假山，山旁青色石头台阶蜿蜒，尽头是八角屋顶重檐攒尖的凉亭，四边回廊围合的大朵的白色花苞，那些花一点叶子也没有，迎着假山上将化未化的残雪，竟殊无二致。
　　李元朗贴身的几个人将那些石凳铺上毛皮垫。
　　石头桌上也铺平了油纸，笔墨砚台一应什物摆放整齐。
　　厉焉身子探过廊外用手摸那些厚重的花瓣，软而凉的贴着手心，凑近闻，竟是一丝香气也无，花心里伸出几条细细的须，似乎是花蕊，像是小小的触角，竟是黑如油墨一般。
　　这个围廊建的时候按照上个皇帝的要求，没有加围廊，四面全是花草掩映着。
　　李元朗担心他滑倒，吩咐宫人回宫取了瓷瓶来，小太监气喘吁吁的归来，那些人将摘下的花插进瓷瓶。
　　也不过三朵，厉焉看见他们摘就止住了。
　　他喜欢花，从不忍心摘取的。
　　三月捏着墨条研磨着，看着小主子脸蛋已经冻得粉白泛红，带的大氅给他披上却被他又取下。
　　他提起毛笔说，“怪碍手碍脚的！”
　　三月知道小主子已经很久不曾画画了，不想他提笔还是很顺畅，那几只三色莲映在纸上，被细线勾出，因为本来就是雪白的花朵，画中大片的留白，除了边缘和花心外，寥寥几笔，传神无比。
　　三月笑着赞好，李元朗走到近前看也说好。
　　厉焉放下笔，他突然看到远处的假山背后是大片的红梅，红梅树下还是厚重的雪，迎着梅花艳若红云。
　　李元朗顺着他的视线看，说，“这都是百年的老梅树，小主子想不想去看看？”
　　他点头，跟着李元朗沿着另一处石阶下去。
　　走近梅林，发现不仅仅是梅花，还有许多不知名的花夹杂其间，厉焉摸着那些花，很高兴，回头说，“三月，我这些话我都没见过”他说完弯身单膝蹲下用手去挖那厚厚的雪。
　　双手捧起雪，他说，“以前读‘四郊铺缟素，万室甃琼瑶。’我不解其意，原来是这样子的，可惜陵州不曾下这么大的雪，陵州只有祁连山有雪，但我们没有爬过那山，我皇兄爬过。”
　　他笑着回头，对身后的人说，“待过些时日，我们回陵州也去爬那雪山可好，让我皇兄带路，亭中赏雪，一定也有松，可以带些酒来喝。”
　　他浅笑吟吟，寒风里脸色雪白，唇色鲜红。
　　身后的几个人瞬间脸色巨变。
　　互相对视的眼神里都有翻滚的情绪。
　　三月颤抖了声音问，“主子，可是想家了？”
　　“嗯，我想回去了，桑葚树下的果子应该也腌好了，你说十月后才能吃的！”
　　三月战栗几乎无法站直，李元朗扶住他，打量四周，蓬莱池很大的院子，从他们进来已经吩咐人在门外看守，一只鸟也飞不进来。
　　李元朗转过身，走到厉焉近前，心说冒犯了，他说，“小主子，你知道我是谁吗？”
　　厉焉诧异的一笑，“你傻了，我当然知道你是五福了！”
　　几人都不说话了，站着看他。
　　他不觉察，依旧在地上挖了雪，扔掉，再从平整的雪地上挖出新的雪，他走过的雪地脚印清浅，他转身返回时候还去踩自己的脚印。
　　他玩的高兴，直到四月将他拉出梅林，拍掉他手上的雪。
　　四月从不像是三月性子温，他向来是直来直去的，他撩起衣袍下摆去擦厉焉那双湿漉漉的手。
　　十指已经冻得通红。
　　回到亭中，他换了纸继续画，这次画中是这个八角凉亭，亭子一角有数枝梅花伸出，他细细的画着，不觉日头转动，已经到了午膳时分，画了一个时辰，画中亭中的石桌石凳都清晰而真切，两个人在桌前对饮，石桌上放着一壶酒。
　　而厉焉，他从小至今是从没有饮过酒的。
　　李元朗从画中人的背影看出，那是皇帝的衣服，黑色云龙纹直裾，广袖垂下，他对面的人，虽然坐着，面前有酒，脸却是一片的空白，那人身着白色单衣，轻薄雅致。
　　厉焉叹口气放下画笔，托起腮静坐着，几个人看着画，看到入神，连皇帝登上亭子都不知。
　　忽然跪下的一群人，惊醒了厉焉。
　　他抬头看见来人，笑起来。
　　皇帝捏了捏他的脸，被他躲过去，忙用自己的衣袖去盖那张画。
　　画上的墨迹未干，好在皇帝眼疾手快，抱起他才救出那张画。
　　将他放在另一方凳上，皇帝轻声的问，“还要不要画下去？”
　　厉焉想了下，说，“不画了，手冷。”
　　他不顾在场的几个人，把手掌伸进皇帝直裾内的腋下取暖，皇帝身边的几个人忙转开头，不禁眼观鼻鼻观心，望向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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