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的远处

　　虽已能够化形，可我当时毕竟年幼，能力有限，只能维持人形很短的时间。因此我大多数时间仍是以竹子形态，安然立在劲之家的后院里，看着他心情一日好过一日，于是我自己也不由跟着心情愉快。
　　风灵——他那时也是个孩子，有些小别扭，跟我的交情虽越来越好，却总喜欢时时打击我几句。那日我偷亲劲之被他撞见，之后每次来寻我，便必然要拿出来嘲笑一番。我虽有些羞赧，但心里却并不排斥，甚至有些享受这种打趣——毕竟，是将我和劲之联系到一起说的么。
　　风灵见我并不恼他，仍是整天笑眯眯的，说话便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你那么高兴干嘛，他平反了，必然要回京城，那你可就见不着他了。”
　　我闻言一呆，便如兜头一盆凉水，颤声道：“什么？！”
　　风灵见我脸色刷白，连竹叶都似乎褪了颜色，立时露出懊悔神色，没有应声。
　　我知道他说的没错。之前我因劲之高兴而高兴，根本没有去想别的。直到此时风灵提醒——我知他并非有意令我难过，只怕他在这话出口之前，也并未仔细想过这件事。
　　我再高兴不起来了。
　　往日和煦的阳光，此时烫得瘆人；滋润的雨露，此时全化作苦涩；肥沃的土壤，亦粘糊糊得令我十分难受。我似乎失去了吸收自然之力的能力，迅速憔悴下来。
　　风灵见我枝叶渐枯，垂头丧气，急的整日围着我转，好话说尽地哄着我，跟我道歉，说他当日是无心之言，让我不要放在心上。
　　可是，无论他怎样宽慰我也好，事实终究是事实。我竹身已然成年，植根太深，再无法如幼时一般随意迁移——事实上，我记忆中，幼年那次移植，过程也已十分凶险，若非劲之技艺娴熟，悉心呵护，我也未必能够活到今日，并得以修成人形。而我的法力又终究太浅，离不得真身太远。若劲之当真回去京城，只怕我与他从此便再也无法相见。
　　一想及此，我心中便万念俱灰。
　　“真没志气！”风灵见我颓废，又急又怒道，“你打起精神来，好好修炼，到时得成正果，再不受真身限制，三界之内任你遨游，又何惧此距京城小小一段路程？”
　　我沉默不语。我想，风灵他自己其实心中也十分明白，就算我进境神速，到成正果那日，只怕劲之的曾曾曾孙子也已白发苍苍了。风灵只是想安慰我而已。
　　其实我也不想如此自暴自弃，可却不知为何，就算是我努力想去吸收日月精华，也消化不了了。便好似是我一夜之间，失去了那种能力。
　　我的变化，劲之初时虽因朝政之事而未曾留意，但过了几日便自然而然地注意到了。他很是惊疑，初时以为家仆在他外出时苛待于我，但细细查问之后却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减少了外出次数，长时间地陪着我，亲自照顾。我看到他眼中真挚的心痛，感受到他爱怜地抚摸在我身上的温暖的手，身上便舒服了很多，似乎也恢复了一些汲取养分的能力。可是，一想到不久之后，便要永远离开他，再也无法享受到他的温柔，心中便满是难过。
　　不知是因劲之植竹技艺果然精湛绝伦，还是因照顾我的是他本人，我慢慢地好了起来。先前败落的枝叶褪去，发了一些新芽。
　　劲之望着我的神色转为放心。“我不日便要回京城，你可得好好生长着，莫要再病了……唉，离了我，你可该怎么办。”他苦笑一声，轻轻抱着我，语中满是不舍，“我真舍不得你。”
　　“那就别走，别离开我！”我很想这么对他说。可我本就法力低微，之前又大病一场，此时无论如何努力，非但无法现出人形，甚至只能发出“沙拉，沙拉”的声音，就像是风在拨弄我的枝叶。
　　然而，虽然当时四下无风，仅有我的枝叶在响，可劲之依然没有察觉任何异样。陪了我一会儿之后，他便叹息着回房了。
　　我悲哀地望着他的背影，却一筹莫展。

　　幸福的时光转瞬即过，而分别的日子又来得那样快。
　　这日，只见劲之家里张灯结彩，处处充满喜气。我听到响亮的锣鼓声，鞭炮声，来客如云，纷纷抱拳向劲之道喜。我被喧嚣声惊醒，望着眼前的一切，心中隐隐有不祥的预感。我是那么急切，想见到劲之，想确定他还在。可他一大早就在前面忙碌，我只能感觉到他的气息，淡淡地，若即若离。但我既无能力化形前去找他，他也一直没有到后院来看我。
　　直到酉时将过，日头偏西，我几乎望眼欲穿时，才再次见到他。
　　可是，他却不是一个人。
　　他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神采，笑引着一名陌生的男子，一同转到后院来。
　　那男子相貌英俊，身型修长，虎步龙行，器宇轩昂，只是一眼，便给人一种正直可靠的印象。他与劲之并肩而立，两人外貌皆出众异常，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
　　可我却不知为何，很不喜欢这样的画面。
　　“我只道今次回京必无阻碍，可却没想到，是连兄你亲自带了圣旨来。”
　　“呵呵，你的事，我怎可能让别人经手！总要我亲自来一趟才好。”
　　今日我见劲之，本便觉得他气色分外好，此时听了这话，他脸色似乎更红润了些，星眸之中，露出的神采更是动人心魄。我一边贪看他此时容光，一边心中却越来越不舒服，想着，原来这人便是连谷。却比我想象之中更为讨厌。
　　连谷比劲之略高一些，此时亦深深望着劲之。两人对视，一时沉默，而片刻之后，劲之竟微微偏过头去，我只见他耳根似乎也有些泛红。
　　连谷微微一笑，挪开眼，四处看了看，忽然指着我，扯开话题道：“你还是这般喜欢竹子！连受贬谪，流徙此地亦不忘植上几丛。哈，记得当年我年轻气盛，一日醉酒，在你院练剑，不小心削断了你一根竹子，结果你居然整整一个月没理我。”他重重叹息，神色委屈，我听到此处，却有些幸灾乐祸，心道，那还用说，劲之心里，自然什么都比不上我们竹子。
　　劲之只是笑，脸色已恢复正常，却不说话。
　　“后来我特意找了新笋来赔你，又好话说尽，你这才算罢了，可为了我命人将它随意挖来，险些又害了它性命而狠狠骂了我一顿，害我现在无论到何处，只要看到竹子，便不由自主绕道而行。”连谷皱眉抚额，摇头叹息。虽然一脸苦相，可我却不得不承认，他的气度却分毫不损，仍是十分好看。
　　“那你此刻见到了我，却为何不有多么远便滚多么远呢？”我忍不住骂他。虽然他们只能听到“沙拉，沙拉”的声音，起码这话说了出来，我心里便痛快不少。
　　“谁知此后朝中小人当道，我又远在边关，无法护得你周全，害你背井离乡，流落至此。”连谷说着，忽然伸手，扶住劲之肩膀，脸上满是歉意、疼惜。我大怒：“沙拉！沙拉！（放开他！）”
　　劲之脸上又红了红，却没有躲开，微笑道：“往事已矣！只要今后我俩通力合作，还我□□朗朗乾坤便可。以前的事，实在无需再提起。”
　　连谷豪爽大笑道：“说的不错！”他眉宇之间满是快意，英雄气派张扬无忌，“只可惜我送你的那丛竹子，植在你京城府邸之中，这么多年无人照料，只怕早便枯死了。”
　　劲之听了这话，脸上却奇怪地更红了红。他摇了摇头，爱惜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怎会呢。这不是它么？你亲自送了它给我，却近在眼前犹不识得。”他说着瞪了连谷一眼，语气埋怨，但脸上的微笑却半丝不满也没有。
　　我只觉脑中轰然巨响，不禁浑身冰冷，呆住了。
　　连谷虎躯巨震，又惊又喜道：“移植一事那么麻烦，又是千里迢迢，你居然带了它来？你不是说，随意移动很伤竹根，为此还骂过我吗？”
　　劲之只是笑：“我自是比你小心。而那时它还小，成活容易，倒也并不十分麻烦。”
　　连谷十分激动，一把抱住了他。而我此时已失去思考能力，只懂呆呆望着他俩。
　　我木然看着劲之脸上红云遍布，转过头去，却没有将连谷推开。我看到他眉梢唇角，尽是笑意，春光无限。
　　连谷不再说话，他眸色深沉，抱着劲之，犹如抱着稀世珍宝。他犹豫着，慢慢俯下头去，小心翼翼地吻在劲之唇上。我看着他神色紧张，连紧紧搂在劲之身后的双臂也在微微颤抖。
　　劲之脸上羞赧之色更甚，却顺从地闭上了眼。
　　我僵直地看着这一切发生，觉得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喀啦地碎了。
　　原来我曾受巨创，濒临死亡，忍受过的那么大的痛苦折磨，却是因为别人。
　　风灵说是因为你的爱，我才活了。可此时我已无法确定，你爱的到底是我，还是那将我送给你的人。

《丛林生活物语》
怀愫新文，丛林野战啪啪啪#雾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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