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雨

　　阳喜欢下雨的感觉。
　　看着那雨，一丝丝地飘落，润湿了叶，润湿了草，也润湿了她的心。
　　不知为什么，阳就是喜欢雨，喜欢了一秋又一秋。
　　起风了。风夹着雨丝，飘进了小窗，拂在阳的脸上，凉凉的。
　　阳的心一颤，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涌上心头。她急切地想抓住它，可抓不住；想忆起它，却又记不起。
　　这种感觉，太遥远、太遥远了……

　　同样的季节，同样的雨，阳却不是现在的阳。
　　十六的青春，十六的花季，阳快活得一如她的名字——还有什么比阳光更灿烂、更明朗呢？
　　阳喜欢撑着她的花伞，一路走一路看，走了十几年的老街也似永远都满足不了她的好奇心。
　　阳喜欢笑，碰上认识的，不认识的，老阿婆、小阿弟，乃至猫儿狗儿，阳都会眨着她灵动的大眼睛，翘起可爱的嘴角，甜甜一笑。
　　雨水沾湿了青石路，滑滑的，阳才不管呢，她总是一蹦两跳地走着。这么些年了，她还不知跌倒在这青石路的滋味呢。
　　好心的阿爷冲着她直喊：“丫头，慢些，别跌着了！”她会一转小花伞，逸出一串银铃般的笑：“您别担心，走这条路，我最行了。”
　　小镇不大，这条青石路却很长很长。阳喜欢走这条路，有事也好，没事也好，她都喜欢从路的这头走到那头，甚至还不过瘾，还要再打个转，不知疲倦。

　　可在那一天，阳突然对这雨，对这青石路生起气来，不为别的，只因为它让她出了洋相：从未跌过跤的她，竟会跌倒。
　　但却是他扶起了她。
　　阳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阳只知道，他似乎也挺喜欢走这条青石路，走得极仔细极认真。阳在心里笑他：“还是个大男人呢！怎么还象是怕摔似的！”可下雨时，他却从不打伞，一任雨淋湿了他的头发，淋湿了他的衣裳。
　　阳挺奇怪，也挺担心：雨水淋湿了，容易生病的。他却只是顺着这条青石路走着，仿佛他的一生只为走这一条路。
　　不单是阳，镇上的人都猜不透他的来历，只说：“是个怪人呢！”
　　阳每天都会遇到他。阳远远地看着他走来，与她擦肩而过，只觉他年轻着，好看着呢，却从来不曾仔细瞧过他。他仿佛具有一种天生的气势，令人不敢直视他。在阳的心中，他是一个谜，可她却从未想过要去解开这个谜。

　　“或许，淋雨的滋味也蛮好玩的吧。”阳想着，收起了她的伞。雨洒在她的脸上，凉凉的，阳的心却因此而快活起来。她走得更快了。
　　但，阳并未快活多久，她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阳疼得眼泪都快掉了下来。她挣扎着站起，却又再次跌倒，她的脚竟似要断了。
　　“何必走那么快呢？”有个声音在身后响起。阳还未回过神，他已站在她面前。他！阳痛得眼泪汪汪，已顾不得回答了。
　　他蹲着查看阳的脚，是脱臼了，这片刻功夫已红肿起来。他娴熟地握住阳的脚，一拉一扭一送，阳倒抽一口凉气，却紧紧咬住了唇，没叫出来。他抬起头，看着阳，有些诧异于阳的勇敢了。
　　阳第一次看清了他。他的唇很薄，嘴角含着一丝倦意，一丝不屑，他的眉紧锁，仿佛锁住了他一生的心事。可他的眼！阳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双眼，象冰一样冷漠，却又像火一样热情，冰与火本不可相容的，可他却同时拥有了。阳看得呆了。
　　他抱起阳，送阳回了家，却没再多说一句话。阳的爹娘叫他进屋坐坐，他似乎笑了笑，却依然摇摇头，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阳的爹娘不让她出门，说等伤好了才准她出去。阳急了，说她可以跳着走，可终究拗不过，只能乖乖地呆在家里。
　　阳的眼望向窗外。天气真好，照着被雨水洗过了的树叶，一闪一闪发着光；天上有几朵云在飘，雪白雪白的，阳真想把它拖回来铺在床上，那该是很舒服的。
　　这么好的天气，他是否还在走那条青石路呢？阳不能出去，可她的心能飞，她想得到他那双冰火交融的眸子，想得到他那专注的神情。究竟为什么他会这样呢？阳却想不出。
　　阳的脚好多了，能走了。第一次，她走得这样慢，慢得令她自己都恼火起来。可她的伤毕竟还未全好，她得有耐心。
　　可是，一整天了，她没见到他。两天、三天……阳又能像以往那样蹦着跳着快快地走了，可她始终没遇见过他。他离开这里了吗？阳不知道。他还会回来吗？阳也不知道。
　　那晚，阳梦见了他。一片濛濛细雨中，他模糊得像一个影子，唯有他的眼，还是那样黑，那样亮。阳一看就知道是他。阳想追过去问怎么这么久都不见他，他却走了，快得令阳追不上。

　　第二天，他却再一次出现了。阳很高兴。但她却只是远远地跟着他走，她怕当她跑过去时，他会像在梦中那样走个无影无踪。
　　他还是那样孤独，那样倔强，那样忧郁。阳猜不透他。或许，他有过很悲伤，很凄凉的过去；或许，他便是想在这条青石路上，遗忘自己，遗忘一切。
　　阳很想告诉他，有阳光就会有欢乐的，他为什么不能像阳一样快乐无忧呢？有什么值得他如此耗费他的生命呢？难道就没有什么能让他振作起来吗？
　　阳不敢去问。她毕竟太年少，这世上原有许多她本不懂的事。或许，就让这个谜藏在心中，什么也别说，这样也好。

　　已是深秋了。空气里的寒意渐渐浓起来，那雨，也变得愈是缠绵。阳对他的关注一天比一天多。总是那样淋着雨，他难道是铁打的？阳不忍看到他这样。
　　终于有一天，阳举高了伞，遮在了他的头上。他倏然一惊，回头凝视着阳的眼眸。阳坦然而善意地一笑，说：“淋多了雨，容易生病的。”
　　他笑了，眼中的那分冷酷化作了柔情，好像一缕春风拂过了大地，让人感觉暖暖的。阳发觉原来他笑起来竟会有这样大的吸引力，几乎让人难以抗拒。阳的脸发热了。
　　他对阳点点头，说了声“谢谢”，又从阳手中接过了伞，说：“我来拿吧。”一向活泼泼的阳突然变得老实起来，乖乖地陪着他慢慢地走，甚至不多说一句话。

　　从此阳把他当作了朋友。可就是因为他的怪，他的神秘，阳才没有说出心中那一连串的疑问。或许有一天，他把她当作一个真正的朋友时，他会告诉她的。
　　古老的青石路，古老的青石墙，古老的青瓦房。小镇的人们，早已过惯了这种恬然自得的生活。
　　碰上好天气，青石路会热闹些，山里人会来这里赶集，老人家们会悠闲地坐在阳光下说些悠远的话题，顽童们会追逐嬉闹，宛如从笼中放飞的鸟儿。阳喜欢这样的日子，热闹的小镇会带给她快乐。
　　若是下起雨，小镇便安静了许多，青石路上便只有三三两两的过客，听得多的，便是从房檐上滴落的雨珠，敲打着青石板上的石坑和水洼，叮咚作响 ，煞是悦耳。阳也喜欢这样的日子，宁静的小镇带给她安详。
　　唯独他总不说话。无论这个世界怎么热闹，怎么宁静，似乎都与他无关。他的眉宇之间，总透着一股对这世界的厌倦。
　　纵然他是这样冷漠，阳却看见了他眼底的那一抹热情。阳相信，总有一天，他的生命会重新燃烧起来的，像火一样旺。

　　日子一天天这样过去，阳已习惯于同他一起慢慢走这条青石路，虽然他很少说话，而总是阳说个不停。
　　但忽然有一天，阳的阿爹慢悠悠地说，阳你已不算小了，老跟他在一起会引人笑话的。阳理直气壮地说，他是她的朋友，她又没做错什么，别人怎样说她也不在乎。阿爹叹了口气，说，傻孩子，你又了解他多少呢？他只不过是小镇的一个匆匆过客。
　　阳默然，却又坚定地回答，虽然她还根本不知他叫什么，但她知道，他决不是坏人，这就够了。阿爹又叹了口气，只叮嘱她小心为是，却不再多说什么了。
　　于是，阳依然把镇上的新鲜事说给他听，他也依然微笑着听，依然不多说什么。他经常会不辞而别，几天后他回来，也不告诉阳他去了哪里，阳心里很是疑惑，却从不问他。能见到他，阳已是很高兴了。

　　他就是这么沉默着，这样的冷静，这样的镇定。阳从未想到这样坚强冷静的他竟会像那般不停地喝酒，喝了很多，很多。他的眼神已有些纷乱，眼中竟隐隐透着泪光。
　　阳不忍心见他这样折磨自己，“呼”地夺过他手中的酒，大声说：“你这样下去会毁了自己的！”
　　他一笑，笑得凄然。他说，他的生命早就被人毁了，他所拥有的，只不过是他的躯壳而已。
　　他说阳你知道吗？今天本是他爱妻的祭日，他本有个幸福温暖的家，有一番蒸蒸日上的事业，可一夕之间，就被人毁了，而仇人，至今还逍遥法外。都说世上自有天理，自有公道，可他得到的是什么呢？阳从未听他说过这样的话，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

　　他对阳说了很多，他的以及他的妻的许多故事。阳听着，为他悲，为他喜，为他愁，为他忧，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告诉阳，他童年时寄人篱下，少年时闯荡江湖，如果不是遇见他的妻，他的一生都会在流浪漂泊中度过。他的妻，是那样美，那样温柔，那样善良，世上从没有人像她一样对他那么好。
　　他说他的妻像阳一样喜欢在雨中漫步，从前他总是陪着她就这么慢慢地走，然而，这样的日子已经成为伤痛的历史了，以后，谁还能与他在风雨中共同渡过呢？
　　阳情不自禁脱口而出：“我，陪你！”他一惊，目不转睛地盯着阳。
　　阳的脸红了。她转过头轻轻地说，他这样爱着他的妻，这样怀念着她，她真是很幸福；能得到像他这样一个男人的真爱，纵然死，也已无所憾了。他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与痛苦，阳没发觉。

　　他似乎在躲避着阳了，不再在那条青石路上走。阳找到他问他为什么，他却说，阳你太小了，很多事情你都还不懂。这世上的事太复杂，人也太复杂，认识了他，或许是个极大的错误，她会后悔的。
　　阳昂起头看着他，说她永远都不会后悔，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她眼中的那股真挚与执着，让他忽然间有些感动了。
　　那以后，他待阳依旧，阳也依旧平平淡淡地陪他一同走过一天又一天，但阳知道，她的心已不再是她自己的了。
　　她在心底祝愿他能找到他的仇人，报了他的深仇，却又怕他因此而枉送了自己的性命，永远地离开她。每次他出去，她总是提心吊胆地，只有见到他平安回来，她的脸上才会重新出现笑容。

　　那夜的雨下得好大，敲着窗，敲着屋顶的瓦啪啪直响，敲得阳心神不宁。阳做了一晚的噩梦。
　　第二天，雨还是下得那样大。阳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跑去开了门。是他，浑身已湿透了。
　　阳惊喜交集，要他进屋，他却一脸的凝重，说有很重要的事要对阳说。阳的心一紧，只对惊愕在一旁的爹娘说声“我出去了”，便与他一头冲进了雨帘。
　　他走得越来越慢，很久很久都不说话。阳一咬牙，问他是不是要走了。他停下来，看着阳，点点头。
　　阳的鼻子酸酸的，说：“你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他那么坏，你一定一定要小心。”他只是看着阳，依然不说话。
　　阳微笑着说：“我知道你一定能成功的，无论多困难的事，你都能办好，是吗？”明知此行凶险，她却只能微笑着祝福他，鼓舞他。因为她知道，如果她流泪，如果她苦苦哀求他留下来，那只会让他的心更乱。

　　他的脸上终于有一丝笑意，阳分明看见他眼中的那抹柔情在扩大。他握住了阳的手，轻轻说了声：“谢谢！”他凝视着阳，忽然间紧紧抱住了她，深深地吻她。阳惊住了，却没有抗拒。
　　她宁愿自己就这样熔化在他的怀里。此时此刻，唯有她的心在流泪，她真的真的不忍他离去啊，等待他和她的命运会是什么呢？
　　他缓缓松开了手，退后几步，终于转身大步而去。阳呆立在雨中，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用尽全力大喊了一声：“我等你！”
　　我等你！多么容易而却又艰难的三个字。从此以后，她便得忍受那份酸楚与痛苦。可她，能等得到吗？

　　一天又一天，阳痴痴地望着青石路的那一头，不说也不笑。日出日落，月圆月缺，蓦然间又是秋雨的缠绵了。可他，为什么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呢？
　　阳的爹娘唯有摇头叹息。他们怎么忍心看着心爱的女儿一天天憔悴，忍受那无尽的煎熬呢？他们劝着她，他是不会回来了，不然为什么这么久连一点音讯都没有呢？
　　阳一脸的木然，她慢慢站起来，慢慢往门外走，眼中竟是可怕的空洞。阳的爹娘急了，拖住她说：“不管他是死是活，你可还要好好的活下去。”
　　阳却说，阿爹阿娘你们怎么了，怎么老说他死了？他们早约好了，她会等他回来的。你们看他这不是来了吗？她的眼中闪过一线光亮，苍白的脸上也有了一抹红晕。
　　阳挣脱出来，一边说着一边朝外跑。她看见他在青石路的那头朝她招手呢。
　　她跑呀跑，也不知滑了多少跤。可等她跑到尽头，他却消失了。她只看见那灰暗的天空，那青色的石路，那青色的石墙。
　　阳慢慢地倒下来，伏倒在这条她与他一同走过的青石路上。她哭了，哭得很伤心。
　　无情的风，卷起漫天的雨丝，还在飘呀飘……

　　阳痴痴地望着窗外的雨，忽然之间便觉得好倦好累。
　　她终于明白，他是永远不会再回来的了。便如这雨，原本无根，飘飘洒洒，纵然消散在天宇，也早已深藏在她的心里。
　　雨季快要过去，或许，明天便会天晴了吧？
　　只有她心里的这方天空，永远悄悄下着雨。不为别的，只为对他这份今世难断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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