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鬼

　　邪 鬼
　　/星炀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手边缺一个合适的抱枕，真是件让人惆怅的事。
　　我已经缺这样的抱枕很久了，更是惆怅无比。
　　那种不需要太软，软硬适中，最好还有些硬度，无论怎么抱起来都很符合身体需求的……抱枕，已是我睡眠的最佳保证！在满足这些要求之后，如果还能起到冬天暖被夏天降温的作用就可称之为抱枕界的精品了！
　　上一个几乎完美的抱枕是我的前任男友。
　　他上半身几乎没有汗毛，手臂和胸膛都光滑细腻，手感非常舒爽。抱着这样的皮质人形睡觉，那个感觉就不用提有多舒服了。每次都能安安然然地睡到天亮，跟他交往的一年多时间里，我觉得人生真美好。
　　不过，现在没有了。
　　好男人难找，好抱枕也一样。连最新出品的软皮水枕条都缺了货，你让我这个夏天怎么过？
　　唉！
　　寻寻觅觅，凄凄惨惨凄凄……
　　再惆怅地转个身，已经几天没睡好觉了，明天不会真的出现黑眼——
　　“……”
　　“……”
　　“啊！~~~~~~~”
　　“……”
　　“你你你你你你是谁？”
　　“鬼。”
　　“鬼鬼鬼鬼鬼鬼……？”
　　“是。”
　　“——噢！”
　　急退的身子不小心撞到了床沿，差点翻下去。
　　忽然一股清凉……不，应该叫寒气裹住了我的手臂，将我拉了回去。我直勾勾地盯着那个男“人”伸出的手，心跳已经近乎停止！
　　鬼！
　　时值七月中的暑夏之夜，我竟然在自己床上遇到了一只鬼？！
　　啊~~~~~~~~谁来救我？！
　　不、不、我得自救——110？112？114？120？……到底是哪个？
　　“滴——滴——喂，您好！急救中心，请问您在哪里？”
　　“……”我看着他收了手，在床的那边冷冷地看着我。
　　“喂？”
　　“……对、对不起，我打错了……”我讪讪地放下电话，有些警戒地再往后退开几分。
　　他看到我的惶恐，忽然露出了一丝微笑，虽然看起来还是有些冷。
　　我刚才还在哀叹盛夏难过，这下暑热全消，开始从脚底冒凉气。
　　这样眼瞪眼下去不是办法，艰难地吞了一口口水，试图跟他沟通：“你你你有何贵干？”
　　“应邀而来。”
　　“邀？谁谁谁邀你？”
　　“你。”
　　“我我我什么时候邀你了？”
　　“你的心意太过强烈，把我吸引过来。”
　　“什什什么心意？——不是吧？！我昨天不过夸过曹德隆的钻戒一流，你就要用钻石砸死我？”
　　“我不会变钻石。”
　　“那那那——我说瘦身也是随便说说，千万不要吸我精血！”
　　“我不需要精血。”
　　“……我明天便去买空调，不会再胡乱喊热了，英雄饶命，不要取我阳气！”
　　“体热和阳气并无太直接的关系——不要这样紧张，我也不会要你阳气。”
　　“……那你也不会取我心肝脾肺肾？……或是我美丽的面皮？”
　　“我要那些活人的东西做什么？”
　　“哦~~~~~”此鬼看起来属酷鬼一个，大概不会随便拿别人东西。当下一颗心放下来。“那你来干吗？”
　　“你索求抱枕的意念过强，我抵受不住，只能来做你的抱枕。”
　　“！”
　　“……你这个表情是‘惊恐’还是‘惊喜’？”
　　“……自自自然是惊——喜……”
　　“嗯。那就好，那请过来一些。”
　　“哈？”
　　“抱枕啊。”
　　“……英雄，我可不可以换个心意？”
　　“当然可以。如若足够强烈，会使下一个鬼来。我只管完成我的任务，不会干扰你们。”
　　“……那那那算了……”
　　“我之灵体微寒，在暑夏甚为怡人，用过的人没有不说好的。你大可放心。”
　　“你还常做此项？”惊诧，一时间有些忘了鬼片中种种丑恶形象。
　　“是。如今失眠人群过多，需求量较大。”
　　“那那报酬是如何？”我又紧张起来，从幼儿园开始就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客人尽管放心。我不会要你的精血、阳气、内脏、面皮任一样，如今鬼也知积德行善，才好攒够分数尽早投生。”
　　“你是要投生才来？”
　　“是。我初为鬼时，积郁之气过盛，在阳世流连，错过时间，现下积德补还，才可重投轮回。”
　　“哦哦。”
　　“客人还有问题？”
　　“暂暂时没了。”
　　“那我们就此睡吧。”
　　“……”
　　不知昨夜几时睡着，竟一夜无梦，十分好眠。
　　身畔一直有微凉却又不寒的感觉环绕，怀里雍实，也像极许久未有过的舒适充实。我以为今生都不会再有的舒坦和满足。
　　睁开眼时，他已不在。
　　如今时代真是日新月异，连鬼都知道开展各种业务，不复邪恶面目。叹叹叹，岁月不饶人，一不小心就要落于时尚之后。
　　每日午夜时分，他便悄然出现。
　　我从来摸不清他的行走路线，有时从窗，有时从门，有时从天花板，有时从地底。常常只转个身，他便已躺在床上。
　　不知他上个客人是否冷感连睡觉也要求肃穆，反正轮到我时，既是为了让客人满意，我便要求他常常微笑。时日不长，他也已学会。
　　我常常在想，不知他为人时有几何风光？以他做鬼时有些朦胧的面相不难推断他之前定是容易惹得芳心乱跳的妖娆美男。还有他颀长的身材，时而体贴的小动作，有些飘渺不实的优雅嗓音……多方数据均表明他是床上的不二良伴，失眠的优质伴侣。
　　现下他只做个抱枕，我不是不曾为此扼腕的。
　　看看，优质的男人，都成了鬼。
　　有时我们会聊天，听着他平稳舒缓的声音，聊着聊着便入了梦乡。
　　我问他怎么称呼，他说鬼无名，随便叫，于是我便叫他小夜。
　　“哎，小夜，你当初是怎么死的？”
　　“意外。”
　　废话！这么年纪轻轻怎可能寿终正寝？我暗吐一口。
　　“什么意外？”
　　“车祸。”
　　“哦。”心里莫名一跳，如今死于车祸的人真是节节上升说。“那你女朋友岂不哭死？”有些试探，虽然我不想知道答案。
　　“是。她很伤心。”
　　还真的有主啊？惋惜惋惜。不过现在天人两隔，我也不会自觉第三者插足良心不安。“哦。你去看过她吗？”
　　“嗯。常常。”
　　“那她能见到你吗？”
　　“……不能吧，我想。”
　　我想他难得的犹豫定是出自什么原因。他不想让那个伤心的女孩看到，或是那个女孩根本无法看到而让他觉得无比遗憾？我有些讪讪，像不小心掀开了幕布的一角，却发现里面并不只有我一个。
　　女人总是想当那个“唯一”。哪怕他当我是客人，我也是现在他“唯一”的客人吧。我自我安慰，只能如此。
　　“你……”还爱她吗？话到嘴边，硬被我咽了下去。我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像个无聊的中年妇女，八卦地到处打听他人隐私。“你还有同伴吗？”
　　“嗯。很多。”
　　“哦。”
　　我随意地应上一声，伸手揽住他的颈项。他亦就低我，随我怎么搂得舒服。他的确舒爽清凉，如抱清风，惬意非常。
　　我沉沉地睡了，跟一个叫小夜的鬼。
　　我有一个抱枕。我的。
　　这让我想起不算久也不算近的从前。
　　我的心忽然有一丝甜蜜。
　　我们有时会聊些非常话题，比如男人和女人。
　　聊着聊着，便会不自觉绕到自己身上。我的，他的。像个不可回避的怪圈。
　　“我之前那个男朋友啊，怎么说呢？对我很好，也很爱我，但是我总觉得他爱自己甚于爱我。”
　　“嗯。这样不好。”
　　“是啊，所以我们分了。”
　　“哦。”
　　“我发现男人都这样啊！我的很多朋友都跟我抱怨过自己男朋友看起来很体贴，其实常常从小处就能看出来超自私的。”
　　“不出奇。”
　　“你呢？你跟你女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是爱她多还是爱自己多？”
　　“她。”
　　“是不是真的？”我有些故意地作出夸张的表情。
　　“是。”他的话向来言简意赅，却坚定得让我不得不信。
　　“……”
　　我不是妒忌，真的不是！妒忌一个不认识的女人，不是像我这么理智的人会做的事！况且他还是个鬼——我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
　　“后来呢？”
　　“她又找了一个男朋友。”
　　“……不要难过，小夜。”
　　“我没有。这样比较好。”
　　“哦，那就好。”
　　“有人照顾她，我才放心。”
　　多好的男人！可惜做人的时候我遇不到。气！
　　“喂，我说小夜啊，你好歹是个男的，跟我这样的美女同睡一榻，难道就没有其他什么想法？”
　　我知道他是个木头，故意作出挑逗的表情。他却不知吃错什么精气，忽然定定地看着我。害得我也开始紧张。
　　“……”
　　“……”
　　“…………”
　　“……你的睡相很难看。”
　　“………………睡吧。”
　　如此一过，便是月余。
　　我每晚拥美鬼入眠，吃好睡好，精神舒畅，神清气爽，人人赞我有养颜秘方。
　　我为此精神百倍，反而越睡越晚。
　　“小夜夜啊，你什么时候会积好德啊？”
　　我腻着声音打听他会离去的时间。
　　“快了。”
　　“那是几时？”
　　“八月十六入鬼门。”
　　“不用选这么好的日子吧？花好月圆的，嘿嘿。”我有几分取笑，心下却是一沉。
　　“怎么？舍不得啊？”难得他也会开玩笑。
　　我眼珠一转，笑颜如花：“当——然！舍不得，真舍不得啊！这样完美的抱枕。”
　　“呵呵。”他在笑哦，难得地把嘴咧大了些哦。
　　当真美男，看得我如痴如醉。
　　“快去找下一个男朋友吧。”
　　“呃？”
　　“抱枕啊。”
　　“去！哪这么容易？你以为啊，世上的好男人都死光了！……哎，哎，我可没有别的意思啊。”
　　“不要说得这么悲观。你才交过几个男朋友啊？”
　　“两个。”
　　“都不好吗？”
　　“不是跟你说了？上一个让我有点失望，唉，是我自己傻，不会再有第二个他了。不会了。”
　　“他？”
　　“就是第一个啊。他很爱我的哦，虽然他很少说。他跟你一样，少言寡语的，不过啊，呵，我们两个感情很好，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像爱上他那样爱上别人了。”
　　“……”
　　“你想问为什么我们会分手？”
　　“……”
　　“安啦，小夜。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不用这么同情地看着我。我没事。不是他的问题哦，他真的很好！是、是我的……”
　　“……”
　　“……好了，这么晚了，我们睡吧。”
　　八月十六啊，我日日看日历，掐着手指算。时光脚步匆匆过，无论我打算怎样毁灭计时工具，它都以不可阻挡的势头逼近。
　　我们要分手了吗，小夜？
　　唉，可惜。
　　我好像开始有点喜欢你了呢。
　　我讨厌分别。一个人来了，又走了，把你的生活搅得一团乱，自己却施施然离开。
　　那被留下的人该怎么办？
　　“小夜，如果……你不投生的话，会如何？”小心翼翼地打听。
　　“我逗留阳世的时间太久，错过了这次，只能魂飞魄散。”
　　“……祝你投生顺利！”
　　“谢谢。”
　　“……你投生了以后，会怎样？”
　　“转世为人吧，我想。”
　　“还会有今生的记忆吗？”
　　“不会了吧。”
　　“什么都不记得了？”
　　“嗯。”
　　“连你那么爱的女朋友？”
　　“……嗯。”
　　“连……我？”
　　“…………嗯。”
　　“……祝你投生顺利！”
　　“谢谢。你刚才说过了。”
　　“……我想再说一次不行吗？”
　　“行。谢谢……你需不需要纸巾？”
　　“……不用！我又没有什么！……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讨厌！……”
　　“……哦。”
　　“……”
　　“……”
　　“……喂！”
　　“怎样？”
　　“没见过女生哭吗？”
　　“见过。”
　　“那该怎么做？如果换作是你那个小女朋友……”
　　我忽然被拥进一个清凉的怀抱。
　　我惊得几乎忘记了泪还在流淌。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靠过来，拥抱我。那个怀抱虚幻又似乎存在，没有温度，却异常舒适。连他的姿势，也像熟知我的喜好和习惯。
　　我继续莫名其妙，歇斯底里，哭得比三年前那次更彻底。
　　“她不小了。”
　　在这种时候他还在跟我计较词句，就不会体贴一下我的心情吗？没瞧见我这伤心的？
　　“我说小就是小！你少提她一次会死啊？”
　　“……是你一直在提的……”
　　“……”
　　“……而且我也已经……”
　　他那个“死”字被我突然偷袭吞下，他似乎被吓了一大跳！
　　这个吻，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他欠我的。他很温柔，辗转于我的唇瓣，风一般的轻柔。
　　我大哭，完全无法自已。
　　爱情来了，又走了。
　　每一次，我都无法挽留。
　　八月十六，蝉月盈盈，夜凉如水。
　　这最后一次，他没有出现在我的床上。
　　他站在门外，问我：“要不要出去走走？”
　　我们漫步在长长的寂静的长街。午夜时分，行人无几。只有昏黄的街灯，拉长了我孤单的身影。
　　身边的那个，没有影子，无法在地面留下痕迹，如同随时能够消失。
　　我牵上他的手，他没有拒绝。
　　我们无声地走。各怀心事，气氛暧昧。
　　“小夜，”我终于开口，“……不要忘了我好吗？”
　　“……”
　　“为什么不说话？”
　　“不知该怎么说。”
　　“说句应付的话也好啊。”
　　“……好。”
　　“嘁！真勉强！”
　　“不要忘了我好吗？”
　　“咦？”
　　“哪怕再交别的男朋友，也不要忘了我。可以吗？”
　　“小夜……”
　　“我知道你想起来了。所以……如果我回来了，你却忘了我，该怎么办？”
　　“小……夜……”
　　“你看你，又哭了。每次都这样，让我怎么走？”
　　“……笨蛋！……你不要走！”
　　我开始号啕大哭，如三年前站在那个失落了我的天使的街角。
　　“乖！等我回来。”
　　“你就算转生成人，也不复记忆。……你不会回来了！夜！”
　　“会的。你还在这里，我不回来，怎么放得下心？”他总是用这样温柔的语调安抚我，而我的神经已经在崩溃的边缘。
　　我已经疯过一次，不想再来一次。
　　“夜——”我凄惨地狂叫，哭声震天。
　　阴历七月十四，鬼门大开。万鬼入鬼门，上奈何，过忘川，入轮回。
　　其中，有我的小夜，我的抱枕，我的……邪鬼。
　　你陪了我三年，我再等你三十年又何妨？
　　我等你！

　　日复一日，我徘徊在寂寞的街角。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总有三三两两同样寂寞的灵魂。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
　　颀长的身子，微微的笑容。
　　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芒。
　　我尖叫，吓坏所有人地尖叫！扑进那个怀里——
　　你回来了？
　　是。
　　怎么能……这么快？
　　邪鬼做足功德，饮汤药而不忘，过忘川而不迷，能过刀山火海，便可重生。
　　这么苦，何必……
　　怕你没有抱枕，睡不着。

　　——全文完——

《天选之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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