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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州帝国(九十九)巴川好戏》
吏部司封司主事王元朗,一个从七品的小官,踏入巴川郡主府那高阔得令人窒息的朱漆大门时,后背的官袍已被冷汗浸透。他怀里揣着的不是普通文书,而是盖着皇帝玉玺和吏部大印的敕令,勒令巴川补缴历年所欠税赋,数额之巨,足以让任何接旨的藩镇节帅勃然变色。他几乎能预见到节度使安守义铁青的脸,或是郡主李姣那传闻中绵里藏针的冷笑。
然而,穿过重重回廊,踏入花木扶疏、熏风习习的沉香阁正厅,眼前的景象却让王元朗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郡主李姣并未高坐主位,而是盈盈立于厅中,一身家常的藕荷色罗裙,衬得人比花娇。她身侧的巴川节度使安守义,这位威震西南、令吐蕃闻风丧胆的玄甲军统帅,竟也卸了甲胄,只着一身常服,面上带着近乎和煦的笑容。
“王主事一路鞍马劳顿,辛苦了!”李姣的声音清越柔婉,亲自上前两步,竟从侍女托盘中端起一盏热气氤氲的香茗,递到王元朗面前。
王元朗受宠若惊,慌忙躬身,双手接过茶盏时,指尖都在微微发颤:“卑职惶恐!岂敢劳烦郡主亲奉!”那温润细腻的瓷盏入手,带着熨帖的温度,却烫得他心头发慌。
安守义也爽朗一笑,声如洪钟:“王主事是朝廷使者,代表陛下与中枢,跋山涉水而来,我巴川上下,自当以礼相待!快请坐!”他大手一挥,姿态豪迈又不失分寸。
整个宣旨过程,顺利得超乎想象。李姣与安守义恭敬跪听,对敕令内容毫无异议,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安守义更是当场唤来户曹参军,命其即刻核算历年账目,筹措钱粮,务必尽快解送长安。态度之诚恳,配合之迅捷,让王元朗准备好的满腹应对之词全无用武之地。
是夜,郡主府深处,沉香阁闺房内。安守义卸下白日的从容面具,眉头紧锁,看着对镜卸钗的李姣:“姣儿,今日是否太过……顺从了?那税赋可不是小数,我们连争取减免的姿态都不做?”
李姣回眸一笑,眼波流转间带着洞悉世情的狡黠。她起身,拉着安守义在软榻坐下:“安郎,你呀,只知马上征战,却不懂这人心弯绕。”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点向窗外长安的方向,“那王元朗,不过一七品微末小吏,在京城怕是连六部衙门口的石狮子都能给他脸色看。可你想想,打狗要看谁?”
安守义目光一闪:“主人?”
“正是!”李姣唇角微扬,“我们今日待他如上宾,处处给足他朝廷使者的体面,这体面是谁给的?是陛下!是朝廷!他王元朗这辈子,何曾受过藩镇节帅与郡主如此礼遇?心中能不感激涕零?”她靠得更近些,吐气如兰,“这些京中小官,平日里受尽窝囊气,一旦回去,旁人问起巴川之行,他口中会如何描绘你我?是跋扈难驯,还是恭谨忠顺?只需他笔下稍稍润色,回去复命时言辞间多几分回护,抵得上我们万两白银去疏通关节!”
安守义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原来如此!以虚名换实利!高!实在是高!”他眼中满是钦佩,随即又有些迟疑,“那我们……真就老老实实把这如山钱粮,填进长安那个无底洞?”
“填?”李姣轻笑出声,带着一丝娇嗔,指尖轻轻戳了戳安守义的眉心,“我的安大节帅,若真如此,你我岂不成了天下头一号冤大头?”
“那该如何?”安守义握住她的手,急切追问。
李姣眼中闪过一丝冰冷而精明的光芒:“明日,你约上这位王使者,就说巴川新得了些山野奇珍,带他出城尝尝鲜,顺道‘体察’一下我巴川民情。”她顿了顿,红唇勾起一抹算计的弧度,“路上,寻一处僻静些的官道,安排几个‘老实巴交’的农夫,演一出好戏给他看。”
“什么戏?”安守义困惑又好奇。
“笨!”李姣嗔怪地睨他一眼,“朝廷要钱,我们本不愿给,但迫于无奈,只能给。你身为节帅,爱民如子,体恤百姓疾苦,万般无奈之下,晓以大义,动之以情,最终……”她声音压低,带着诱导,“让这些‘百姓’,心甘情愿、深明大义地,同意为国分忧,补缴赋税!懂了吗?”
安守义愣了片刻,随即眼中爆发出灼热的光彩,忍不住抚掌低喝:“妙!绝妙!如此一来,钱我们‘不得不’交,恶名却全由朝廷担了!百姓只会怨朝廷横征暴敛,反倒觉得我这个节帅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体恤民情!”
“还没完呢。”李姣浅笑盈盈,继续点拨,“记住,这场戏里,处处要把这位王使者抬得高高的。他是朝廷的代表,是陛下的耳目,他的话,就是朝廷的法度!务必让围观的百姓都看得真切,听得明白——是这位京城来的使者大人,亲眼见证了我们巴川百姓是如何‘深明大义’、‘忍痛负重’的!所有的怨怼,都得精准地引向长安!”
安守义连连点头,如同醍醐灌顶。
李姣的笑意更深,带着一丝冷酷:“至于实际征收么……在原有税额基础上,提高五成。”
“五成?!”安守义一惊。
“三成,”李姣竖起三根玉指,语气不容置疑,“留下,充作我巴川军资府库。一成半,”她又竖起一根半手指,“挑最可靠的心腹,换成便于携带的金银细软,火速送去戎州丘北,给黄巢!”
安守义眼中精光一闪:“助他起势?”
“不错!”李姣声音转冷,“他这把刀,磨得越利,砍向岭南林辅庆时才越狠,朝廷的视线才会被牢牢吸引在南方!他若迟迟不动,积蓄太慢,朝廷缓过气来,下一个要收拾的,就是我们!”
“那……剩下半成?”安守义看着李姣竖起的小指。
李姣忍不住用纱袖掩口,发出一串银铃般的轻笑,眼波流转间满是揶揄:“我的安大节帅,今日这脑子怎么总慢半拍?为何让你带他出去‘尝鲜’?这半成收益,难道不是给你机会,去‘结交’一位未来可能在吏部说得上话的‘朋友’么?一条暗线,值不值这个价?”
安守义彻底明白过来,忍不住放声大笑,一把将李姣揽入怀中:“值!太值了!姣儿啊姣儿,你真是我的女诸葛!”
翌日,一切依计而行。安守义陪着兴致勃勃的王元朗刚出城门不远,行至一处山道拐弯,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老农突然从路边草丛中扑出,跪倒在安守义马前,放声哭嚎:
“节帅大人!青天大老爷!行行好啊!不能再加税了!去年遭了雹子,颗粒无收,家里就剩这点谷种了!再交,娃儿们就要活活饿死了啊!”为首的老者涕泪横流,砰砰磕头,额上瞬间见了红。
场面骤然混乱。王元朗哪见过这等阵势,吓得脸色发白,手足无措。
安守义却猛地勒住马,翻身而下,动作利落。他快步上前,竟亲手扶起那磕头的老农,丝毫不顾对方身上的泥污。他环视着闻声渐渐聚拢过来的百姓,脸上满是沉痛与无奈,声音洪亮而饱含感情:
“父老乡亲们!安守义岂不知你们苦?我巴川的每一寸土地,都浸透着我与将士们守护的血汗!可是——”他话锋一转,目光恳切地看向一旁呆立的王元朗,又扫过众人,“朝廷也有朝廷的难处!中原遭了大灾,又有叛逆作乱,国库空虚,陛下心系万民,寝食难安!此次补税,非为我安守义,非为郡主,实是为解朝廷燃眉之急,是为天下苍生能早日安泰啊!”
他紧紧握着老农粗糙的手,言辞恳切,甚至带着一丝哽咽:“我知道,这难,如同剜肉!但请乡亲们信我安守义一回!咬牙熬过这一关,待朝廷缓过这口气,定会加倍体恤我巴川边陲戍守之苦!今日之苦,是为明日之安!”他转向那几个“老农”,“几位老丈,安某在此立誓,只要我安守义在巴川一日,定竭尽全力,护佑一方!这税……就请乡亲们,为国,再忍一忍!”
那“老农”怔怔地看着安守义,浑浊的眼中竟真的涌出热泪(也不知是演的还是被这气氛带的),他颤巍巍地反握住安守义的手,嘶声道:“节帅……节帅大人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们……我们听节帅的!为国……为国分忧!”说罢,嚎啕大哭。周围的百姓也受到感染,叹息声、低泣声此起彼伏,看向安守义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同情与依赖,而看向王元朗的眼神,则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怨艾。
王元朗站在一旁,看着安守义情真意切的表演,看着百姓们最终“深明大义”的妥协,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轰然落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和……虚荣。这位安节帅,真是大大的忠臣良将!巴川百姓,亦是深明大义!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觉得自己这趟差事,简直是为国为民,见证了忠义。
数日后,王元朗带着巴川承诺即刻解送税赋的文书和满心对安守义、李姣的赞誉,心满意足地启程回京复命。他笔下的奏报,字字句句皆是巴川的恭顺、节帅的忠耿、百姓的识大体。
几乎就在王元朗离开巴川地界的同时,几骑快马驮着沉重的包裹,在精悍护卫的押送下,悄无声息地钻进了戎州丘北那莽莽苍苍、瘴雾弥漫的原始山林深处。
十日后。
丘北山林深处,一片相对开阔的谷地。数日前还是一片荒芜,此刻却已立起了一座崭新的、规模不小的木构院落。院门上方,悬着一块朴拙却厚重的大木匾,上书三个端正的隶书大字——济世堂。
淡淡的、带着清苦气息的药香,从敞开的门窗中飘散出来,混合着雨后山林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院落四周,原本杂树丛生的坡地已被开垦出来,翻出新鲜的、湿润的黑土。近千名精壮的汉子,此刻却都换上了粗布短褐,卷着裤腿,挥动着锄头、耙犁,在田垄间沉默而熟练地劳作着。汗水顺着他们古铜色的脊背流淌,滴入泥土。若非他们偶尔抬头时,眼中那抹尚未完全褪去的凌厉精光,几乎与寻常山民无异。
济世堂内,药柜高耸,散发着一股混合着木料、草药和陈年纸张的独特气味。柜台后,一个身材颀长、面容清癯的中年“郎中”,正垂眸仔细地称量着一味当归。他动作沉稳,手指修长干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袍,衬得他颇有几分悬壶济世的儒雅气质。
只有离得极近,才能看到他低垂的眼睑下,那深潭般的眸底,偶尔掠过一丝鹰隼般的锐利与沉潜的火焰。他便是黄巢。昔日搅动天下的冲天大将军,此刻,是这济世堂的坐堂医师“黄先生”。
药柜旁,一个虎背熊腰、满脸虬髯的汉子,正笨拙地尝试将一块木料刨平,他昔日是黄巢麾下以悍勇闻名的“天王”孟楷,如今是济世堂的“杂役兼木工”老孟。他对着手中不听话的刨子龇牙咧嘴,低声咒骂着,引来旁边另一个正在分拣药材的“伙计”——曾经的“天王”尚让,一声低低的嗤笑。
院外,田埂上,几个穿着同样粗布衣裳、但身形步伐明显带着行伍气息的汉子,正耐心地指点着一些新近从岭南道逃荒过来的流民如何侍弄庄稼。他们的语气平和,甚至带着鼓励。
“别急,老乡,这地刚开出来,肥力不够,头年收成差点正常……”
“对,垄要起高点,这边雨水多……”
“种子匀着点撒……”
流民们麻木疲惫的脸上,渐渐有了一丝活气,眼中重新燃起了对土地的渴望。他们并不知道,指点他们的“农夫”,曾是令官军闻风丧胆的悍将;更不知道,这济世堂里能开出救命汤药的“黄先生”,和他们一样,心中也埋藏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种子,只是暂时被这山林的绿意和袅袅的药香,深深地掩盖着。济世堂专门收留流民、贫民,白日农耕,晚上则由黄巢宣道洗脑。
王元朗的奏报抵达长安时,紫宸殿内或许会因巴川的“恭顺”而稍感宽慰。然而在丘北山林深处,另一股力量,正借着巴川送来的金银和这济世堂的掩护,如同深埋地下的根须,在无人察觉的幽暗里,悄然地、坚韧地向着更深处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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