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前夕
林莺歌没有去送林昭然,她站在林公馆大门口目送着林昭然离开林公馆,直到再也看不到了,也不忍回去。
“大小姐,小少爷去留学是好事啊……”王妈没体会出林昭然“去留学”有什么不对,还以为林莺歌是和他一般舍不得林昭然,因为林莺歌和她一样都眼圈通红。
“是,是好事啊……”林莺歌抿了抿唇,回了林公馆。她坐回沙发上轻轻喝着茶,又是一夜无眠。
最近一段时间,林惊鸿都很少回林公馆,虽然有时回来也只是拿些资料,又匆匆离开,他身上还总是带着血腥和硝烟的味道。
林莺歌也只笑着看他,回应他的关心,有时给上一个温软的吻。
她什么都没有问。
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如约而至。无论局势如何,杜公馆中还是设宴款待诸位来宾。
林惊鸿久违的出现在了杜公馆,不过没有入座,是从后门悄然到了杜公馆的二楼。
“杜先生,十分感谢您对中共的慷慨解囊,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说话的人正是先前林惊鸿冒险迎接的白先行,他一身西装,还带着金框眼镜,像是哪个银行的经理。
“杜先生。”林惊鸿倒是没想到自己会被邀请前来,本来趁着难得的空闲,他正在家和莺歌包粽子。两人还盘算去给秦九针和沈五送一些,没想到粽子刚下锅,杜公馆就来人接他去杜公馆。
林惊鸿刚进门就认出了白先行,他不动声色按着杜月笙的指示坐在了他右手边。
“白先生客气,我今日请您来只为一件事,还请白先生帮忙。”杜月笙喝了茶,将茶具放回原处。
林惊鸿欠身坐在旁边,给自己倒了杯茶。
“杜先生请说,白先行定竭尽所能。”白先行只多看了一眼林惊鸿,略微点了点头权当打过招呼,随即继续与杜月笙交谈。
“我帮中出现的渣滓,我们自己清理门户,还请白先生勿要插手。”
林惊鸿闻言喝茶的手一顿,他知道杜先生说的是张啸林,原来他老人家都知道了。
“杜先生,这……这事恐怕不是白先行一人说的算数,但杜先生放心,您对我党的帮助,我党定铭记于心,断不会忘。张先生是张先生,您是您,我们分的清楚。”白先行能说到这种地步已然是给了面子,杜月笙也是明白人,点了点头,换了其他的话题,大多也都是围绕着战事。
最后,楼下堂会上的《白蛇传·盗仙草》唱毕,后院的赌局告一段落,白先行和杜月笙各敬了一杯酒,称兄道弟的也就散了。
林惊鸿去送白先行,自己又返回杜公馆二楼。杜月笙仍然坐在沙发上,一动未动。
“惊鸿啊,看到了吗?战还没打呢,人心就变了……”
张啸林接触日本人的事情不是秘密,杜月笙自己也是商人,本就是生意,当然是利益最大化。可赚钱得有底线,得知道什么能做,什么绝对不能,很显然,有人已经忘了。
“杜先生。”林惊鸿知道杜先生心里的苦楚,他又能如何呢。
“回去吧,带几个粽子走,别叫家里的生气了。”杜月笙摆摆手,纵横多年,他终归是老了,心里想的事多,也软了。
“先生,林惊鸿对不住您……”林惊鸿自己私下的谋划众多,他力求不愧于心,虽然一直忠于帮/派,从不谋私,可他到底是做了许许多多的“私事”。
“救国无罪,何谈对不住,是我思虑太多,没了你这股气。”
“七君子”的家人都是林惊鸿暗中调人保护的,杜月笙也听到了沈钧儒堂上豪言,是啊,爱国无罪,有罪的是各存私心的豺狼虎豹……
林惊鸿想到刚进来时杜公馆四周多了许多陌生面孔,大都带着枪成队巡逻,应该是在防范各方特务,怕是派中已经遭人威胁了。
杜月笙站起身,他又戴起了那枚扳指,翠绿的颜色映着光辉,闪在二人心底。
“想做什么就去做,一定小心,我,护不得你们太久了。”杜月笙说完轻叹一口气,他戴着扳指的右手拍拍林惊鸿的肩膀。
林惊鸿惊愕发觉,是了,没有人是万能的,他终归要独自去面对。
1937年7月7日夜,在北平西南侧卢沟桥演习的日军借口寻人要求进入宛平城搜查,中国守军严词拒绝。
7月8日凌晨,日军炮轰宛平城,中国守军奋起抵抗,战斗爆发。
7月17日,□□发表《庐山讲话》,宣告“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战之责”。
7月下旬,日军增兵华北,战事进一步扩大,北平、天津相继沦陷。
8月1日夜,杜公馆香堂中檀香缭绕,杜月笙端坐在太师椅上,他面色阴沉,只杜心九陪在他身后。
十几位位护送过“船只”离沪的精锐弟子浩浩荡荡跪在堂下,林惊鸿、沈骰玉和陈斩秋姗姗来迟,三人刚进门,就都跟着跪下了。
“今日开香堂,不为别的,凡自愿赴淞沪前线者,即刻除名,永不得归帮。”杜月笙的嗓音沙哑,他手中的玉石玉球全都不见了,反而指尖握着一把亮闪闪的匕首。
陈斩秋猛地抬头看向林惊鸿和沈骰玉,他是被骗过来的,他什么都不知道,可这会子真知道林沈二人的决定,他又禁不住的热血沸腾。
“斩秋,你起来,回南京去,戴局长派的车在门口了。”杜月笙抬起手,指着陈斩秋,摆摆手。
“杜先生,我……”陈斩秋憋的满脸通红,原来,杜先生什么都知道。
“走吧,以你的身份,也不能留在这了。”杜月笙的话音刚落,杜公馆门口传来汽车鸣笛声。
上海滩正值危难之际,在这个时候,出现的这辆鸣笛的车,其中深意自然是不言而喻。
“杜先生,陈斩秋在黄埔学的枪不想只给您收赌债,今日,我三刀六洞还了您的恩情,望您高抬贵手放了我陈家老小。”陈斩秋说着就起身,上前去拿杜月笙手上的匕首,一只戴着红宝石戒指的手拦住了他,是杜心九。
“啪!”
杜心九起身,抬手甩了陈斩秋一巴掌,打得他一趔趄。
“没有规矩,杜先生说的是什么,还不快走!”
“九爷,我……”杜心九没有用力,响声大些而已,陈斩秋的脸只略微红了点。
“走!”杜心九指着门外,怒目看着陈斩秋。
陈斩秋知道这是杜先生给戴局长面子,逐他出帮,却不用他付出代价,可他心里着实过意不去,可……实在也是身不由己,无可奈何。
“谢杜先生,谢九爷,望一切保重。”陈斩秋哭丧着脸拂袖而去,天热的他满头缀着斗大的汗珠,可又偏偏通体冰凉。
杜月笙将门生帖扔到地上,红纸墨字书就的是入帮的誓言,朱砂按下的是坚毅的手印。
“自己烧。”一枚镶金打火机随即被掷下,砸在实木地板上,发出闷响。
林惊鸿起身上前,跪在杜月笙身前,他拱手抱拳,眼神低垂,“杜先生,一切皆由林惊鸿而起,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还请您饶恕他们。”
林惊鸿说着翻着门生帖,他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他看到了沈骰玉的、阿三的、小刀的,甚至没跪在堂下的沈五和王五的,唯独没有自己的。
“杜先生……”
“你的,我亲自烧了。”杜月笙闭着眼睛,他自认一代枭雄,人人都尊称一声杜先生。所以,真到难时,没得选的滋味才更刻骨铭心。
“自己看。”杜心九从一旁拿了一叠报纸,她狠狠甩在林惊鸿眼前。
报纸头条赫然印着——“青帮勾结国军,日军悬赏缉拿”的字眼,报报皆如此。若不是真的山穷水尽,杜月笙怎舍得失了这些好儿郎。
“记住,你们是偷了投师帖叛逃的,你们的所作所为与青/帮再无关系。”杜月笙长叹一口气,再睁眼时眼里分明闪着泪光。
林惊鸿强行忍住悲痛,颤抖着手去拿桌上的匕首。
如有背弃,三刀六洞,门生帖上的字眼,他没有忘,也不能忘。
杜先生的恩情,得还!
“哒!”
杜月笙抬起茶杯压住了林惊鸿的手,杜心九顺势收走了桌上的匕首。
不等林惊鸿分辨,杜月笙先开口道:“上酒。”
年迈的管家自己搬来了三坛酒,一一分了碗,倒了满,包括杜月笙和杜心九手中都端着酒碗,只有林惊鸿手中的是杜月笙给的茶。
“红纸黑字千斤重,抵不过师父一句‘算数’。若胜,我们状元楼喝大酒,若败,诸位的妻儿老小,我杜月笙管了。”杜月笙说完,抬起酒碗一仰而尽。
随即堂下跪着的所有人都喝了酒,全都眼圈发红,只有林惊鸿端着茶碗没有动作。
“杜先生……”林惊鸿知道,这都是他刚愎自用,带给杜月笙和帮里的灾祸。
“我没白捧你,是我杜家好儿郎,去让日本人见识见识我们中国人的风骨。”杜月笙说完,两行清泪滑落。
林惊鸿心里酸楚,几乎要将端着的茶碗捏碎,他长出一口气,仰脖一饮而尽。
“都去吧,大战在即,多陪陪家里人。”杜月笙摆摆手,众人都抹着泪起身共同抱拳道谢杜先生后自行离去。
只有沈骰玉和林惊鸿还跪着没动,堂下十七只空碗无遮无挡的赤条条摆在地上。
杜心九叹了口气,俯身捡起门生帖,划开自己随身带着的打火机,全都烧了干净。
红纸付之一炬,可情义无价。
“闸北仓库,留了二十箱手榴弹,好好用,你得回来,你干娘指着你呢。”杜月笙将一把钥匙递给沈骰玉,沈骰玉双手接过,给杜月笙磕了个响头,然后膝行到杜心九面前。
“干娘,孩儿不孝,这一去……要是今生报不完您的恩情,来世我变个大青牛来报答。”沈骰玉说完朝地上“哐哐哐”磕了三个响头,忍着没有落泪,离开了。
堂上,只剩林惊鸿一人还跪的壁纸。
“别说了,去吧,注意安全。”杜月笙拉起林惊鸿,他拍拍他的肩膀,一如十几年前收他入门时的样子。
“谢杜先生,您多保重。”林惊鸿向杜月笙鞠了一躬,又向杜心九鞠了一躬,也离开了。
“阿九,你怎么还真给烧了,别人也就罢了,阿玉你也舍得?”杜月笙话音刚落,余光就看到杜心九拿着匕首快速往腹部扎了一刀,紧接着在一边又扎了一刀,她要扎第三刀时,杜月笙眼疾手快握住了杜心九的手腕。
杜心九早有准备,换了左手,握住匕首,扎下了第三刀。三刀均贯穿了她的腹部,血从六个伤口汹涌而出,杜月笙赶紧让管家去叫医生,自己伸手死死按住了杜心九的伤口止血。
“阿兄,日本人不会善罢甘休,我已放出消息,叛逃者皆为我门下子弟,他们逃得,我逃不得。帮/派规矩……”杜心九的嘴角一直在渗血,她还没说完,又呕出了一口鲜血。
“别说了,阿九,别说了,医生就来了,他们给你把伤口缝上就好了……”杜心九艰难的摆摆手,她握住杜月笙的手,红宝石戒指死死卡在杜月笙手臂。
“不,不能救……”又是一口血,杜心九的月白旗袍领子已经被红浸透了,“阿兄,你一定……一定要宣扬……我的……死讯……保全你……”
杜心九说完呕了第三口血,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她嘴唇微微动了两下,说不出什么,她最后看了一眼杜月笙,眼里,满是感念。
随即,那双狠厉又坚韧的眼睛,闭上了。
“阿九……”杜月笙抖着手将杜心九抱到怀里,他看懂了,杜心九最后说的是——保重。
人人都叫他保重,杜月笙看着一手的鲜红,鼻子尖萦绕着血腥,他苦笑着,如此这般,如何保重呢?
医生们姗姗来迟,一阵检查,果然都低着头向杜月笙摇了摇头。
杜月笙知道纸包不住火,可他还是想尽可能的压下杜心九的死讯,一是他和帮/派不能是靠义妹的命保全的,不然,他杜月笙也不要混了。
二是沈骰玉和林惊鸿两个要上战场的孩子,若知道了,怕是会受影响,特别是沈骰玉。
所以杜月笙放出以林惊鸿和沈骰玉为首的十八个帮众叛逃帮派,刺伤杜心九的消息,决定在林公馆的内宅先保存着杜心九的尸体。
杜月笙向管家安排好了相关事宜,亲手抱着杜心九的身体走向林公馆深处。
杜心九的手臂再也不能搭在他脖颈玩打秋千,它们低垂着,一点不像是杜心九的手臂。杜心九的腿脚再也不能在这片土地上奔跑,它们软弱无力的屈着,一点不像是杜心九的腿脚。杜心九的眼睛紧紧闭着,它们再也不能睁开看看她的阿兄……
杜月笙将杜心九抱到杜公馆里独属于她的房间,将还温热的身体放到床上后,终于,嚎啕大哭。
管家一直跟在杜月笙身后,哭声乍起,他闻之心碎,又没有办法。思虑再三,他没有打扰杜先生的缅怀,依照他的命令,去做事了,只留了两个心腹看着动静,不要让杜先生伤心过度,伤了身体。
上海滩中不只杜公馆一个伤心地,沈五在沈骰玉那儿得知了杜先生给他们留了武器的消息,欣喜之余又无尽感慨,不过他也没心思过多思虑,先和沈骰玉去查看了手榴弹,然后自己一个人去了墓园。
白蝶和香子在那并排躺着,其实夏天不好买冰糖葫芦,但架不住沈五砸钱。他买了十根冰糖葫芦,一个墓碑前放了五个,又给她们分别烧了纸钱和衣物。
“香子,你多花些钱,别给我省了。白蝶,你谁也别相信,别再叫别人偷骗了去。”沈五拿着一瓶子北平同仁堂特供的虎骨酒,坐在两个墓碑中间大口大口喝着。
他喝的很急,想要醉倒,最好能梦到白蝶和香子,她们肯定过的很开心,因为她们一次都没有来过他的梦里。
“两个没良心的……”沈五抹着眼泪,沉沉睡去。
日落时分,烈酒再次入喉,他幽幽转醒之际,耳边响起了一声重叠的——保重。
沈五迎着落日余晖跌跌撞撞往家走去,那是他和白蝶,还有香子的家。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