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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9 章
时间在静谧中失去了精准的刻度,只剩下阳光在地板上缓慢爬行的轨迹,和空气中浮尘悠然起落的节奏。宋予执闭着眼,靠在沙发柔软的靠背上,并未真正入睡。意识漂浮在一片疲惫与混乱过后的、奇异的平静浅滩上。身体的每一处关节和肌肉都在无声地叫嚣着透支后的酸软,胃部是药物安抚下的、沉闷的暖意,大脑却异常清醒,清醒地感知着周遭的一切——窗外遥远而模糊的城市背景音,中央空调恒定的低鸣,以及……不远处,那一道始终存在、安静却不容忽视的注视。
他能感觉到何闻野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小心和温柔,落在他脸上,身上。那目光不像昨晚在诊室或清晨在门口时那样带着剧烈的情绪和冲击力,而是绵长的,温存的,像冬日午后这缕缺乏火力却执着存在的阳光,无声地浸润着他周身冰冷的空气。他没有睁眼,也没有动,只是维持着那个放松(或者试图放松)的姿态,任由这注视存在。仿佛这是一种无声的试探,也是一种默许的驯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分钟,也许有一个小时。客厅里的光线颜色渐渐加深,从明亮的金黄转向了更加浓郁醇厚的琥珀色,预示着黄昏的临近。宋予执放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然后,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视线先是有些模糊,随即清晰。他没有立刻转动脖颈,只是将目光投向天花板上简洁的灯饰轮廓。眼角的余光,能瞥见何闻野依旧坐在那张椅子上,姿势几乎没变,只是双手不再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而是交握着搭在身前,目光依旧专注地落在他这边。当宋予执睁开眼的瞬间,何闻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仿佛做坏事被抓包的孩子,眼神闪烁了一瞬,随即又鼓起勇气,继续看着他,只是耳根悄悄地红了。
宋予执的视线,终于从天花板移开,落在了何闻野身上。两人隔着几米的距离,在满室流淌的、暖金色的夕阳光晖中,静静对视。
空气里有什么东西,悄然发生了变化。不再是之前的紧绷、痛苦或小心翼翼的试探,而是一种更加凝滞的、带着某种无声电流的、近乎胶着的寂静。八年时光,生死离别,汹涌告白,笨拙的照顾,所有激烈的情节似乎都暂时退潮,留下此刻这片被夕阳温柔笼罩的、平静却暗流涌动的沙滩。
何闻野率先打破了这令人心跳失衡的沉默。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刚才更轻,带着一丝干涩:“醒了?感觉……好点了吗?”他问的是身体,眼神里却盛满了更多无法言说的关切。
“嗯。”宋予执应了一声,声音依旧沙哑,但比之前多了一丝刚睡醒(或假寐后)的低沉。他撑着沙发扶手,坐直了身体。动作依旧缓慢,带着大病初愈般的虚弱感。胃部似乎因为姿势的改变而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抽动,但他面上没有任何显露。
他的目光掠过何闻野,落在窗外逐渐染上橙红的天际线上。夕阳的余晖将云层烧成了绚烂的暖色,与城市开始亮起的、冷白色的点点灯火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奇异而美丽的画面。
“天快黑了。”他陈述道,语气平淡。
何闻野随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点了点头:“嗯。”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站起身,却没有走向宋予执,而是转身走向玄关。宋予执的目光追随着他,看着他弯腰,从那个他带来的、原本装着药和食物的塑料袋旁边,拿起了一个稍小一些的、看起来是牛皮纸材质的、方方正正的袋子。袋子不大,被他用手小心地护着。
何闻野拿着那个纸袋,重新走回客厅中央,在距离宋予执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他没有立刻递过去,只是将袋子轻轻捧在手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袋粗糙的边缘,神情变得有些局促,又带着一种异常的郑重。
“我……下午出去了一下。”他开口,声音有些紧绷,“不是去别的地方,就在楼下……附近转了转。”他像是急于解释,生怕引起误会,“看到有家……糕点铺,做的好像是……桂花米糕。闻着……有点像……以前……”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没有说完“以前”是什么时候,什么情景。但宋予执听懂了。是小时候,苏薄还在的时候,偶尔会买给他们吃的、带着淡淡桂花香和米酒清甜的、软糯温热的米糕。是那段短暂却温暖的、属于“家”的记忆里,一个模糊而清晰的味觉符号。
何闻野抬起头,看向宋予执,眼神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和更深层的、近乎卑微的讨好。“我……我记得你好像……挺喜欢。不,不一定记得了……就是……胃不好,吃点软的、温的,可能……会舒服点。”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将那个小小的纸袋往前递了递,却又不敢真的塞到宋予执手里,“是刚出炉的,还温着。我……我买了最小份,就一块。你……想尝尝吗?”
夕阳的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正好落在何闻野和他手里那个朴素的纸袋上。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温暖而朦胧的光晕里,连他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眼中那点忐忑的亮光,都看得一清二楚。他站在那里,不像个历经磨难归来的复仇者或忏悔者,更像个试图用一颗糖果讨好心上人的、笨拙而赤诚的少年。
宋予执的目光,从窗外绚烂的晚霞,移到了何闻野的脸上,又移到他手里那个被夕阳镀上金边的、小小的纸袋上。桂花米糕。温热的。以前。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极其温柔地、却又无比精准地捏了一下。不疼,却带来一阵绵长而酸涩的悸动,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那些被冰封了太久的、关于“以前”的、带着母亲温柔笑靥和食物香气的模糊画面,如同被投入热水的墨块,骤然晕染开来,带着陈旧却依然鲜明的色彩和温度。
他记得。他当然记得。只是那些记忆,连同与之相关的一切,都被他深深地、刻意地埋藏在了连自己都不愿轻易触碰的角落。因为每一次触碰,带来的不仅是怀念,更是失去后的尖锐痛楚和更深的自责。
可现在,何闻野,这个同样失去了那些、经历了更多苦难的人,却用这样一种近乎幼稚的方式,试图把一点点“以前”的温暖,重新带回他面前。
宋予执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喉结上下滚动。他没有立刻伸手去接,也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看着,看着何闻野眼中那越来越浓的忐忑和几乎要熄灭的期待,看着那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朴拙却真诚的“礼物”。
时间仿佛又一次被拉长。何闻野捧着纸袋的手,因为长时间的悬空和紧张,开始微微颤抖。他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嘴唇抿得发白,仿佛下一秒就要承受不住这沉默的拒绝,收回手,或者转身逃开。
就在何闻野几乎要放弃的那一刻,宋予执终于动了。他极其缓慢地、仿佛每一个动作都耗尽了巨大的心力,抬起了手。那只手,修长,骨感,因为虚弱和之前的冷汗,依旧显得有些苍白冰凉。他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然后,向前伸出,不是直接去接纸袋,而是轻轻覆在了何闻野捧着纸袋的手上。
指尖触碰的瞬间,两人都像是被微弱的电流击中。何闻野的手猛地一颤,差点没拿稳纸袋。宋予执的指尖冰凉,而何闻野的手背因为一直捧着温热的纸袋和内心的紧张,温暖而微潮。冰与暖的交汇,带来一种奇异的、直抵神经末梢的战栗。
宋予执的手,没有用力,只是那样轻轻覆着。他的目光,从两人交叠的手上,缓缓上移,再次与何闻野震惊而茫然的眼眸对上。那双总是平静无波或凝结寒冰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被触动的涟漪,有深藏的痛楚,有茫然的无措,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属于“接受”的柔软。
他没有说“谢谢”,也没有说“我记得”。他只是用那双眼睛,看着何闻野,看了很久。然后,他的手指微微收紧,不是握住何闻野的手,而是就着他手的力道,将那个小小的、温热的纸袋,轻轻拿了过来。
纸袋离开手心的瞬间,何闻野感到一阵空落落的冰凉,但随即,是排山倒海般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狂喜和酸楚。宋予执接受了!他不仅没有拒绝,甚至还……碰了他的手!虽然只是极其短暂和轻微的接触,但那指尖冰凉的触感,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手背上,滚烫滚烫。
宋予执将纸袋放在自己身侧的沙发空位上,没有立刻打开。他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何闻野手背的微温,以及纸袋粗糙的质感。他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夕阳已经沉下去大半,天空的颜色更加瑰丽而深沉。
“夕阳,”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何闻野说,“快落了。”
何闻野还沉浸在刚才那短暂接触带来的巨大震撼和喜悦中,闻言,有些愣怔地也看向窗外。是啊,夕阳快落了。黑夜即将来临。但不知为何,此刻看着那片绚烂的晚霞,他心中却不再有从前那种独行于黑暗中的恐慌和寒冷。因为……他身边,终于有了想陪伴的人,即使那个人依旧如冰似雪,即使前路依旧迷雾重重。
“嗯,”他轻声应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的温暖,“但明天,还会升起来的。”
这句简单到近乎幼稚的话,却让宋予执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明天。还会升起来。何闻野在说太阳,却又似乎不仅仅在说太阳。
客厅里的光线,随着夕阳的沉落,迅速变得昏暗下来。城市华灯初上的光芒,开始成为主导,透过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冷色调的光影。
何闻野犹豫了一下,轻声问:“要……开灯吗?”
宋予执摇了摇头。他依旧看着窗外,看着那最后一线暖金色的光芒,彻底被深蓝的暮色和璀璨的灯火吞噬。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拿起了身边那个小小的牛皮纸袋。
他打开袋子,一股淡淡的、温暖的桂花甜香混合着米酒发酵后的清醇气息,立刻飘散出来,在这逐渐被夜色浸透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而诱人。袋子里躺着一块方方正正、洁白莹润的米糕,表面点缀着细碎的干桂花,还氤氲着温热的水汽。
宋予执看着那块米糕,看了很久。记忆的闸门被这熟悉的气味冲开,更多鲜活的画面汹涌而来——母亲含笑的眼睛,弟弟(何闻野)踮着脚抢糕点的模样,厨房里温暖的灯光,口腔里甜糯的触感……还有,大火,分离,冰冷,漫长的失去与寻找。
他的手指,轻轻捏起那块温热的米糕。触感柔软而富有弹性。他低下头,咬了一小口。米糕在口中化开,熟悉的甜糯香气弥漫开来,带着记忆的温度,也带着……此刻真实的、由何闻野带来的、笨拙的暖意。
味道……和记忆里,很像。又似乎,有些不同。多了点什么,又少了点什么。
他慢慢地,一口一口,将那块不大的米糕吃完。动作很慢,仿佛在品尝,又仿佛在咀嚼一段无比复杂的时光。何闻野始终安静地站在几步之外,屏息看着,眼中光芒闪烁,带着紧张,期待,和深不见底的心疼。
吃完最后一口,宋予执将手中剩下的一点包装纸捏紧。口腔里还残留着甜味,胃里因为进食了温软的食物,而感到一种被妥帖安抚的舒适。但心里那片被搅动的湖,却并未因此平静,反而掀起了更加汹涌的、无声的浪潮。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何闻野。暮色已浓,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和路灯的光芒,透过玻璃,提供着昏暗而不甚清晰的照明。何闻野的身影在昏暗中显得有些不真切,只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像两簇在夜色中固执燃烧的、温暖的火焰。
两人在昏暗中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空气里弥漫着桂花米糕甜香的余韵,和夜色带来的、微凉的静谧。
然后,在何闻野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宋予执忽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的动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快,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破釜沉舟般的力道。他向前迈了一步,两步,直接走到了何闻野面前。
距离瞬间拉近到呼吸可闻。何闻野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清冽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药味和刚刚吃过米糕后的一丝极淡甜香。他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宋予执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深邃而锐利的眼眸,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宋予执看着他,目光像是要将他整个人从外到里彻底穿透、审视、然后……烙印。他的胸膛微微起伏,呼吸有些急促,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又像是在积聚着某种巨大的勇气。
“何闻野。”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仿佛终于做出某种艰难决定的力度。
“嗯?”何闻野几乎是本能地、带着颤音回应。
宋予执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下颌线绷紧。昏暗中,他的眼神剧烈地挣扎、闪烁,最后,归于一种近乎痛苦的平静,和一丝……不容错辨的、极其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柔软。
他抬起手臂,动作依旧有些僵硬,却异常坚定地,向前伸出。然后,在何闻野震惊到几乎无法呼吸的注视下,他伸出双臂,环住了何闻野的腰身。
这个拥抱,与下午那个由何闻野主导的、激烈而绝望的拥抱截然不同。它没有那么用力,没有那么多的眼泪和倾诉,甚至带着一丝生涩和迟疑。但恰恰是这种生涩和迟疑,在这种时候,显得更加真实,更加……珍贵。
宋予执的手臂,起初只是虚虚地环着,仿佛在试探,在确认。但很快,他像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手臂收紧,将何闻野更真实地、更紧密地拥入怀中。他的下巴,轻轻抵在了何闻野的肩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体的温度和轮廓,能闻到对方身上干净的皂角气息,能听到对方瞬间变得狂乱如擂鼓般的心跳。
何闻野整个人都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随即是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意识都冲垮的狂喜和难以置信。宋予执……抱了他?主动地,抱了他?!
巨大的情感洪流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反应。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反手紧紧地、紧紧地回抱住了宋予执。手臂用力到颤抖,仿佛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仿佛这样就能弥补八年的分离,就能抵挡世间所有的风雨和寒冷。
这一次,宋予执没有僵硬,也没有试图推开。他任由何闻野用力地抱着,甚至,在那令人窒息的紧密拥抱中,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放松了身体,将自己更多的重量,倚靠在了这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里。他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昏暗中微微颤动。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剧烈的心跳声,在寂静的、被暮色笼罩的客厅里,砰砰地共鸣着。窗外的城市灯火璀璨,车流如织,是一个与他们此刻紧紧相拥的小小世界完全无关的、冰冷而喧嚣的宇宙。
这个拥抱,没有下午的眼泪和控诉,没有语言的告白和承诺。它沉默,笨拙,却比任何言语都更直接、更沉重地,传递了千言万语。
它在说:我恨过你的不告而别。
它在说:我找了你八年。
它在说:我也……需要你。
它在说:我很害怕。
它在说:但你还是回来了。
它在说:这一次……别再走了。
它在说:……我也……
最后那个未尽的念头,像一颗灼热的种子,深埋在这个沉默而用力的拥抱里,在两人紧密相贴的胸膛之间,无声地、剧烈地搏动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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