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奏鸣曲

　　轮椅碾过最后一块青石板时，文靖突然伸手按住了扶手。刘姿停下脚步，看见他仰头望着巷子尽头那家老式杂货铺——褪色的招牌上，"陈记"两个字已经斑驳不清。
　　"那家店还在。"文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小时候外婆总让我来这里打酱油。"
　　铺子门口坐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正眯着眼睛修一把旧伞。文靖的轮椅停在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处，迟迟没有上前。
　　"要过去看看吗？"刘姿轻声问。
　　文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节奏凌乱。他的目光落在老人佝偻的背上，又移向铺子里昏暗的柜台——那里摆着一排玻璃罐子，装着五颜六色的糖果，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
　　"陈爷爷。"他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厉害。
　　老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眯了眯，突然亮了起来："小靖？"
　　轮椅向前移动了一寸，又停住。文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您...还记得我。"
　　"怎么不记得！"老人颤巍巍地站起来，手里的伞骨掉在地上，"你外婆走的那年，你站在我这个柜台前，哭得连酱油瓶都抱不住..."
　　文靖的左手猛地攥紧。刘姿看见他的肩膀微微发抖，像是被什么击中。
　　老人蹒跚着走过来，布满老年斑的手拍了拍文靖的肩膀："长这么大了啊..."他的目光落在文靖的右臂和轮椅上，眉头皱起，"这是..."
　　"不小心摔的。"文靖勉强笑了笑，"快好了。"
　　老人点点头，突然转身回到柜台，从玻璃罐里抓了一把水果糖："给，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彩色的糖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文靖伸出左手，糖果落进掌心的瞬间，一滴水珠砸在透明的包装纸上。
　　"谢谢陈爷爷。"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
　　老人摆摆手，突然压低声音："楼上李婆婆去年走了，对门阿芳嫁到深圳去了..."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街坊邻里的变迁，最后叹了口气，"这巷子里，就剩我们这些老骨头啦。"
　　阳光斜斜地照在三人之间的空地上，尘埃在光柱里飞舞。文靖低头看着掌心的糖果，彩色的糖纸映在他苍白的指节上，像是一道小小的彩虹。
　　"要好好的啊。"临走时，老人扶着门框叮嘱，"有空...常回来看看。"
　　轮椅转过巷角时，刘姿听见身后传来老人剧烈的咳嗽声。文靖的背脊僵直，左手死死攥着那把糖果，彩色的糖纸发出细碎的声响。
　　"刘姿。"他的声音很轻，"我们去看看外婆吧。"
　　城郊墓园比城西的更安静。文靖的外婆葬在一棵梧桐树下，墓碑很简单，只有名字和生卒年月。
　　文靖把一颗水果糖放在墓碑前："您喜欢的橘子味。"
　　风吹过梧桐树叶，沙沙作响。刘姿站在不远处，看着文靖弯腰整理墓碑前的杂草。他的动作很慢，但很认真，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
　　"外婆。"文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遇到一个人...很好的人。"
　　他的手指抚过墓碑上的刻字："您一定会喜欢她。"
　　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墓碑前投下斑驳的光影。那颗包着橙色糖纸的水果糖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一个小小的太阳。
　　回程的路上，文靖一直望着窗外。当车子驶过老城区时，他突然开口："刘姿。"
　　"嗯？"
　　"下次来，我们带些花种吧。"他转过头，眼睛里映着流动的街景，"外婆喜欢太阳花。"
　　刘姿的指尖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这次是一个完整的节奏："好。"
　　车子驶入夕阳，将老城区的影子拉得很长。文靖掌心里剩下的糖果在暖风中散发着甜香，像是旧时光温柔的馈赠。
　　回到家中，文靖的情绪似乎松动了些。他让刘姿从储物间深处拖出一个落满灰尘的纸箱。
　　"这是搬家时带出来的，"他左手拂去箱面的浮灰，"一直没打开过。"
　　纸箱开启时发出陈年的脆响。最上面是一本相册，塑料膜已经泛黄。文靖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是张全家福——年轻的父母站在两侧，中间是约莫五六岁的文靖，穿着小西装，表情严肃得可爱。
　　"这是..."刘姿的指尖悬在照片上方。
　　"我五岁生日。"文靖的声音平静得出奇，"三个月后，他就走了。"
　　相册往后翻，照片里的男孩渐渐长大，背景也从明亮的客厅变成了这栋灰白小楼。有张照片格外醒目——少年文靖站在石榴树下，身旁是位银发老人，两人手里各执一局围棋。
　　"外公教会我两件事，"文靖的指尖轻抚照片，"下棋，和沉默。"
　　刘姿注意到箱底有个铁皮盒子。文靖看到它时，呼吸明显滞了一下。盒子里是些零碎物件：一枚褪色的校徽，几颗玻璃弹珠，还有...
　　"石榴糖的配方。"文靖展开那张泛黄的纸条，外婆工整的字迹依然清晰，"她走后，我再也没吃过。"
　　窗外暮色渐沉，最后一缕阳光斜斜地照在纸条上。文靖突然抬头："我想试试。"
　　厨房里很快飘出甜香。刘姿按着配方熬糖浆，文靖坐在轮椅上指挥。他的声音比往日多了几分生气，甚至会在她手忙脚乱时轻笑出声。
　　当第一颗自制石榴糖成型时，文靖将它举到灯下细细端详。琥珀色的糖体里嵌着几粒石榴籽，像被封存的记忆。
　　"味道一样吗？"刘姿问。
　　文靖将糖含在口中，闭上眼睛。许久，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太甜了...外婆总是少放一半糖。"
　　夜风掀起窗帘，带着初秋的凉意。刘姿蹲下身，将额头贴在他膝上。他们就这样静静依偎，任糖的甜香与往事的苦涩在空气中交织。
　　铁皮盒静静躺在茶几上，盒盖反射着温暖的灯光——二十年来第一次，它不再是个尘封的容器，而成了重新连接的纽带。
　　周末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客厅，刘姿正在厨房煮咖啡，门铃突然响起。
　　文靖放下手里的书，推着轮椅去开门——门外站着小雨和陈昊，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食材。
　　"惊喜！"小雨笑嘻嘻地晃了晃手里的纸袋，"陈总监说要来蹭饭。"
　　陈昊西装笔挺地站在她身后，手里拎着两瓶红酒，表情一如既往的严肃："听说你最近在研究石榴糖。"
　　文靖挑眉："消息这么灵通？"
　　小雨已经挤了进来，熟门熟路地往厨房跑："刘老师！我买了新鲜的草莓，可以做草莓派！"
　　刘姿从厨房探出头，看到陈昊还站在门口，忍不住笑了："进来吧，别拘束。"
　　陈昊这才迈步进屋，顺手将红酒放在餐桌上。他的目光扫过客厅，在茶几上的铁皮盒上停留了一瞬。
　　"老物件？"他问。
　　文靖点头："前几天回老房子，想起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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