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君心

　　中州，琳琅斋。

　　五年一届的琳琅盛会再度将中州琨郡的人气推向鼎盛，唱卖会举办的当天，湖心的七层塔楼座无虚席，就连环绕湖畔的水榭也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因着连日暴雨，人造湖水位上涨，堪堪没过连接湖心塔楼与水榭的水晶连廊，行人穿梭而过时飘忽若神，别有一番风雅。

　　只是这份风雅并非人人都有闲情雅致消受，“哗啦”一阵涉水声惊走了廊内两只小憩的仙鹤，鸟儿抻着优美的脖颈振翅高飞，抖落几根雪白的羽毛，它们在空中盘旋着朝连廊回望，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掠过一抹艳丽的红色——那涉水而过的人正是凤岐，他因门内事务在路上耽搁了些时辰，抵达琳琅斋时唱卖会已经开始了。

　　凤岐此行倒不是代表栖凤阁而来，他是去找陆濯明的，岁月如梭，自对方失明以来光阴已轮转过数个春秋。陆濯明对于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适应得颇为迅速，不足一年时间便彻底摆脱了对视觉的依赖，他从未将失明之事迁怒于人，一直心存芥蒂的倒成了凤岐。二人虽仍像曾经那般偶于人间同游，但今时不同往昔，个中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正当凤岐赶路时，视野正前方毫无征兆地闪过一道人影，他躲避不及，不慎撞上了那人肩膀。
　　“抱歉。”他急急赔了个不是，正要离开时却被那人从背后叫住，“道友请留步，这九转回廊弯弯绕绕，岔路颇多，我可带你走条近路。”

　　凤岐闻声回头，那被撞的是个雪白长衫、墨色外袍的年轻人，他全身上下只有黑白两色，堪称“披麻戴孝”。
　　这位“孝子贤孙”虽然说着帮人的话，面容上却透着一股淡漠疏离，颇有几分太上忘情的意韵，他瞧见凤岐神色中的犹疑，便补充道：“我为天闻阁司命门下弟子，正巧也要过去。”

　　听对方道出身份后，凤岐恍然，天闻阁大司命乃当世无情道第一人，对方的弟子自然走的也非寻常之道，只是司命一脉即便放眼整个修真界也十分神秘，没成想今日却被他撞了个正着。

　　“随我来。”青年话音落下后便走在前方引路，却十分我行我素，甚至都没转身看看对方是否跟上。
　　凤岐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但也没过多在意，那些道走无情之人修得世间最绝的道，行为举止异于常人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跟着青年走了片刻，他便隐隐察觉不对——湖心塔楼与岸边水榭间的距离不过几十丈，他遇见对方之前已行至半程，而走了一会儿功夫那七层宝塔看着却愈发远了。

　　“道友……”凤岐刚要叫住那位青年，却猛然发觉对方的背影不知于何时消失了。青年的修为并不比他高出多少，以对方的本领不可能在他无知无觉的情况下销声匿迹，那便只能是他们走的路有问题。
　　思至此处，凤岐目中掠过一抹金色流光，借着凤凰的目力，他看见周遭空间微微扭曲着，灵气如水波似地在前后左右荡漾开来——他似乎走入了一个幻境。

　　凤岐眉间微蹙，不解青年这般行径的缘故，总不能是因为被撞了之后要伺机报复吧？正当他思索时，耳畔幻听似地响起一阵金属碰撞声，像是极细的锁链轻巧地抖开，幽微的响动好似一个信号，眼前景物随之蓦地变幻，美轮美奂的湖心高塔顷刻退远，晶莹剔透的水晶连廊骤然下沉，还不等凤岐反应过来，水面便以极快的速度没过他的头顶。然而，许是因为幻境的缘故，他并没有呛水，而是落入滚滚云团之中。

　　那一刻，凤岐心神巨震——漆黑的天幕、翻滚的劫云、雪亮的雷光，那是他曾无数次午夜梦回的十万大山，他总是千锤百炼般精准地将陆濯明从雷谴下推开，又每每在了却平生心事的欢欣中顷厦而醒，才发觉所愿所求不过一梦黄粱。

　　年华一瞬，不堪思忆，往事最经不住反刍。

　　而如今旧景重现，凤岐顾不上分辨眼前的究竟是幻境、是梦，亦或是真实的过去，他就算拼尽一切也要过去。然而就当他抖开火似的凤凰羽翼时，四肢却骤然遭到束缚，他猛然低头，惊觉身上不知何时缠上了圈圈晶莹剔透的锁链，那链子极细，宛如姑娘家佩戴的首饰，可以他凝神的修为竟是无法挣脱。
　　凤岐心一横，全身上下遽然发力，纤细的锁链深深嵌入皮肉，细密的血珠从勒痕中渗出，他像是不知疼痛似地剧烈挣扎，宛如一只垂死的斗兽，接连一串“嘎嘣”脆响，竟是骨骼崩断之声。

　　锁链并没有给凤岐将自己五马分尸的机会，那剔透的链子无限延长，如蚕吐丝般将他圈圈包裹。片刻后蚕茧裂开，浑身浴血的人儿狼狈地滚落，可劫云消失了，他心心念念的人也不知所踪，漆黑中一簇火光亮起，他忍着分筋错骨的剧痛艰难仰头，却见火光照耀处一人被晶莹锁链五花大绑，悬吊半空。那人与他有着一模一样的秾丽面庞。
　　那被束缚之人身前的火焰烧出一片画面——雷劫降下，一个温柔的男人毅然决然挡在雷光之前，文静的面庞上血泪纵横。

　　凤岐紧盯着眼前诡异的一幕，不远处另一个自己欲绝的悲痛分毫不差地传递过来，心脏如擂鼓般在胸膛中狠命跳动，节奏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粗重，在某个节骨眼，他终于面色一白，低头呕出大口鲜血。

　　而就在这时，眼前的景物再度破碎，他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仍站在波光粼粼的水晶连廊上，遍体的伤痕消失不见，仿佛方才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只是一场噩梦。但凤岐很快意识到此地仍非现世，他似是回到了最开始的幻境。
　　一阵轻灵的涉水声自远处而来，偶尔夹杂着一两道金属的碰撞，从脚步声可以听出，来者步伐不疾不徐，心情似乎颇为舒畅。

　　那人显然是朝着凤岐而来，她生得清丽漂亮，极为动人，挽着凡间女子时兴的发髻，一身柔嫩的鹅黄色，仿佛春三月刚刚抽条的枝丫，恬静淡然宛如画中人。
　　凤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倒不是因其相貌出众，而是此人出现得过于悄无声息了，不同于大能们刻意隐匿气息，她就如莲叶上滚动的水珠，仿佛一眨眼便会融入碧波荷塘。

　　比起活人，她更像山川草木。

　　女子在凤岐面前站定，朝他柔和一笑，绣着精巧纹样的袖口中露出一截晶莹锁链，正是方才在幻境中束缚住凤岐的那条，她道：“多谢道友赏光来赴琳琅盛会，我名阮冰心。”

　　阮冰心，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宛如重石落水，在凤岐心中激起惊涛骇浪——九州修士谁人不知天闻阁大司命的名字？他本以为这位道走无情的大能会如她的名字一般清冷出尘，可若抛开那神出鬼没的行踪，面前之人的装束甚至连修士都不像，活脱脱一个世家小姐。

　　大司命窥见凤岐眼中吃惊的神色，莞尔一笑，“刚刚那孩子叫‘晏明殊’，是我门下弟子，我想见你，便托他引你过来，你可莫要怪罪他耍弄人。”
　　凤岐闻言不解之意更甚，“不知大司命为何要见晚辈？”
　　阮冰心面容上的神色愈加柔和了，“你是位妙人。”

　　凤岐嘴角不禁微微一抽，实在没想明白自己究竟“妙”在何处，他视线无意间落在对方袖中垂下的锁链上，问道：“敢问大司命这锁链为何物？方才我所看见的又是什么？”
　　阮冰心撩起衣袖，那条细细的锁链在日光映照下折射出七彩光华，“这是我的本命法器「因缘锁」，而你方才所见……”
　　言至此处，她略微停顿了片刻，温和的眼神中流露出更多慈爱，那双眼睛有着与主人年岁不符的厚重，万岁春秋宛如一瞬流光，静谧地沉在那双宁静的眸子里。她轻声启唇，道：“是你的魔障。”

　　诸行无常，诸漏皆苦，人浮于世，各有各的魔障，凡人如此，修士亦然。

　　凤岐闻之忽然心有所动，情不自禁地开口问出了经年来压在心底的疑惑，“前辈，晚辈有一事不解，如若世人所求大多事与愿违，这些苦心孤诣之人愚蠢吗，可悲吗？”
　　明知是螳臂当车，却还要飞蛾扑火，陆濯明当年所为究竟是对是错？自己选择的这条荆棘丛生的歧路究竟有无尽头？
　　他曾无数次诘问自己——有何能耐推翻腐朽的制度，将无边阴霾的天空撕开一线？究竟是世人错了，还是他疯了呢？

　　阮冰心依旧俏皮一笑，露出一个甜美的酒窝，仿佛方才听见的不是晚辈心中不安的惶惑，而是一个风趣的市井故事。
　　她没有直接回答凤岐的问题，而是引出了另一个话题，她问道：“你可知齐朝的国史？”

　　凤岐含糊地点点头，修士大多不关注凡间朝代更迭，许多人连如今坐镇京城的人姓赵还是姓萧都搞不清楚，他们的一生比之凡人太长，往往闭一次关的功夫，那把椅子上的人都已换了好几位，妍媸忠奸尽数老死年华里，诸多是非功过，不过一枕南柯。
　　他在记忆中搜寻着儿时曾在《天衍录》里读过的只言片语，从齐武帝振臂一呼，在纷飞的战火中开启康庄盛世，到齐灵帝耽于求仙问道以至国运衰落，四百岁春秋流过，曾屈居臣下的赵家人为那个泱泱王朝画上句号，而后梁高祖迁都中州，开启了一个崭新的时代。

　　阮冰心接着道：“齐朝有位末代储君，在这个王朝回天乏术之际，不惜舍身赴死、背负千古骂名也要保全三军性命，你认为他愚蠢吗，可悲吗？”
　　不待凤岐回答，她又道：“古有圣贤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圣贤痴傻了吗？乾坤诞生之初便纷争不断，是天地糊涂，不该孕育万物吗？”

　　凤岐沉默良久，大司命解了他心中困惑，却没能令其感到宽慰，他自幼偏执，无人能消解他的执拗。阮冰心见状也不再多言，只是轻声道：“回去吧，外边有人在找你。”言罢，她的身影便如雾气般化在虚空之中。

　　耳畔人声再度鼎沸，他回过神来后发现自己已经返回现世之中。
　　“凤岐，凤岐……”凤岐听见有人呼唤他的名字，只见陆濯明站在面前轻摇了下他的手臂，涣散的双目中盛满了忧虑，“我方才久等你不来，便出来寻，你怎在此处发呆，怎么叫都不应？”

　　许是受幻境中的情景影响，凤岐看到那张温煦面容时，脑海中第一个闪过的竟是雷光下的那幕血腥画面，他呼吸不受控制地急促起来，虚脱般地在陆濯明惊诧的神色中反手拽住对方的手腕，全身上下不住地战栗。

　　他如今算是明白何为“魔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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