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秧子的眼神逐渐不对劲起来

　　夏日那天，萧封泊得了一个女儿，他已有三子，自然将这个女儿视为掌上明珠，取名萧青云。

　　萧青云是萧封泊的长女，大将军萧缙的妹妹。出身武家，从未被拘束在闺阁之中，自小随父兄驻守边塞，是热烈张扬的性子。

　　十四岁那年，萧青云随父外放喜洲，她不耐烦听老夫子在课堂上拉着长腔念书，实在是令人昏昏欲睡。趁夫子不注意，她偷偷从窗户上翻出去，牵了一匹马，策马狂奔。一溜烟儿跑到喜洲边上，看着远处的天空，她躺在了绿油油的草地上。

　　喜洲靠近西陲，但是不似西陲荒凉，多了许多生机。大片大片的草原，连绵成片，即使是在最热的正午，躺下来，嫩嫩的小草划在脸上，便能感受到丝丝凉意。

　　她嘴里叼着一根草，枕着手臂，半睁着眼看着天上的云。忽听的身后一阵脚步声，皱着眉头，心道定是夫子找父亲告状，来抓她回去了。

　　萧青云没有起来，只是先发制人道：“夫子讲的我早就会了，他翻来覆去没完没了，与其在那浪费时间，不如出来找点乐子。”

　　身后传来笑声，这笑声含蓄内敛，听起来极年轻，肯定不是她爹。

　　萧青云坐起来，逆着光她看不清来人的样貌，只知道对方是个男子，身量高挑，宽肩窄腰，走起路来气宇轩昂。她眯着眼睛，在眉骨处搭起凉棚，瞧着那人慢慢走近。

　　“你是何人？”

　　那名男子牵着马站定，温和道：“我乃喜洲驻城将领朱炽泽。”

　　“姓朱？你是皇家的人？”萧青云皱着眉头问他。朱是国姓，又排炽字辈，与皇家脱不了关系。

　　“正是。”朱炽泽笑眯眯地也在草地上坐下。

　　“你是来抓我的吗？”萧青云鼓着眼睛警惕起来。

　　朱炽泽又被逗笑了，道：“无缘无故，我抓姑娘做什么？”

　　萧青云松了一口气，道：“不是就好。”

　　她也不管朱炽泽，重新躺回去。不一会儿，她闻到空气里面有烈酒的气味，偏头看了看，朱炽泽解下腰间的酒囊拔出塞子，大口喝着。嘴角有酒驻滚落，一路滑到上下滚动的喉结，被太阳光照着闪烁着金光。

　　萧青云吞了吞口水，刚才太晃眼，没仔细看，这人长得还不错，俊雅不群，风骨铮铮，一双含笑眼，看人的时候总是带着笑意。

　　就像现在。

　　偷看被抓个正着，萧青云也不害臊，她扬了扬下巴，对朱炽泽道：“你喝的是赤酿吗？”

　　“正是。”朱炽泽擦了擦嘴边的酒渍，奇道：“姑娘竟然闻得出这是赤酿？”

　　赤酿是喜洲特产，喜洲民风粗犷，喜好烈酒，此酒性烈，酒汁微微发红，故而得此名。萧青云一直想买来尝尝，可是萧封泊看得紧，一直没能得手。

　　萧青云一挑眉毛，伸出手。

　　朱炽泽：？？？

　　“给我尝尝。”

　　朱炽泽道：“不是我舍不得这酒，只是这酒极烈，姑娘怕是……”

　　还没等他说完，萧青云便等不及自己拿过他手里的酒囊，仰头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大口。朱炽泽都看傻眼了，他小心翼翼地问：“姑娘，你……没事吧？”

　　“啊——果然入口辛辣，胃里像是有一团烈火在焚烧，好酒！好酒！”萧青云喝过以后却不肯归还酒囊，她抱在怀里傻乐。

　　她抱得紧，朱炽泽也不好拿回来，只好道：“姑娘好酒量。”

　　萧青云扬手抡了一大圈，道：“这算什么，在家时，我和我的三个哥哥拼酒，他们谁也喝不过我，全都让我给放到了。这，这区区这点酒，算得了什么！”萧青云站起来，垂着头闭着眼睛，又猛地抬起来，道：“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朱炽泽耐心地道：“朱炽泽。”

　　萧青云在最里面咀嚼这三个字，然后右手拇指和食指握圈，放在嘴边吹了一个极响的哨子，一阵“哒哒哒”声，一匹白马跑过来，嘴角还有草渣。萧青云拽着马鞍翻身上马，白皙的脸蛋儿红扑扑，她道：“感谢朱公子盛情款待，家父还在家中等候，小女子这就回家去了。”

　　然后一抽马屁股，白马吃痛飞奔。

　　“哎！”

　　朱炽泽看她走了，一急，赶紧牵来自己马追过去。她说要回家，可是却往城外跑去了。

　　朱炽泽连拖带拽将萧青云抓住，萧青云亢奋至极，唯有将要被杀的年猪能与之媲美。说话颠三倒四，朱炽泽问了半天才问出来她是喜洲官员萧封泊的女儿。送她回家，萧封泊看见自己女儿喝成这个样子，气得直跺脚，叫来丫鬟给她拖下去。又感谢朱炽泽将女儿送回来，说改日一定登门道谢。

　　之后的好几天，朱炽泽没事就往城边的草原那里去，可是再也没有看见那个奔放的姑娘。

　　大约半月以后，朱炽泽正在校场练兵，有小兵来报，说有个姑娘来找他。

　　“姑娘？”士兵们一阵起哄，朱炽泽大概猜到是谁，他压住要飞起的嘴角，斥了一声，然后匆匆跑去。

　　朱炽泽看见房间里面那道倩影，心跳不由加快，道：“你怎么来了？”

　　果然是萧青云，她正背着手参观摆在屋子里的红缨枪，满头的黑发编成一根根细小的辫子甩在身后，遮住了盈盈一握的腰肢。

　　萧青云见朱炽泽来了，笑着走过来，将一个东西放在他手里，道：“我来还你酒囊。”

　　“我还以为你忘了呢。”朱炽泽这话里面饱含幽怨，不知道是在说酒囊，还是说人。但是显然萧青云没有听出来，她大咧咧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道：“嗨，上次回去被我爹关了禁闭，直到今日才能出来。真真憋煞我也。”

　　“你一出来就来找我了吗？”朱炽泽嘴角挂着笑，也坐下来。

　　“是啊。”萧青云笑容明媚灿烂，托着下巴道：“阿炽，我们去喝酒吧。”

　　朱炽泽对于萧青云说的她在家可以把三个哥哥都给喝趴下这件事表示怀疑，仅仅半壶赤酿下肚，她又开始语无伦次。

　　“你怎么都晒不黑呢？”萧青云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摸住了朱炽泽的脸。

　　朱炽泽：……

　　“不过还是很好看。”萧青云忽然靠近，长而卷曲道睫毛扇出的香风萦绕在朱炽泽的鼻尖。

　　萧青云又退回来挤自己的脸：“我来到这里以后都变黑了很多，回去以后哥哥们会不会都不认识我了。”

　　朱炽泽握拳放在嘴边，道：“你晒黑了也好看。”

　　萧青云是一晒就黑的那种，小麦色的皮肤饱满有光泽，水丸一般的大眼睛笑得弯起来，她道：“嘿嘿，我知道。”

　　第二次将萧青云送回家的朱炽泽冒出了一丝不好意思的情绪，他感觉自己就像是带坏良家少女的登徒子。好在萧封泊只是客客气气将朱炽泽送走，然后跳脚痛骂自家闺女，关禁闭，罚抄书。等到萧封泊一个没看住，萧青云就又溜出来找朱炽泽玩。

　　萧青云跷脚坐在校场的窗台上，抱着一个硕大的桃子啃，朱炽泽将新兵名册放好，转了几圈，忍了又忍，还是问出来了。

　　“萧姑娘你为何只找我来喝酒打马呢？”

　　萧青云三口两口一个大桃下肚，随手扔掉桃核道：“因为你官大啊。”

　　“啊？这是什么理由？”

　　萧青云在裙子上擦了擦手，拍着他的肩膀，道：“就是说，我跟别人玩，我爹怕我带坏别人家的孩子，勒令他们不许跟我玩。而你，比我爹官大，我跟你一起做什么我爹不会拦着。”

　　原来是这样。

　　“今日天气正好。所以，我们去骑马吧！”

　　蓝天，白云，青山，绿草。少女银铃般的笑声萦绕在耳边，她在草地上跳跃着，奔跑着，黑发如瀑，不施金玉，只编成一股股细细的小辫子，随着奔跑的动作飞舞，头顶戴着一个粉色的花环，有蝴蝶跟随，像落入人间的仙女。

　　“阿炽，阿炽。”

　　朱炽泽始终忘不了草原上少女的呼喊，可是他却再也没有听见过。

　　一年后，萧封泊回京，萧青云亦跟着回去。而朱炽泽还留在这里。

　　他在战场上拼命，屡立战功，就是想要在皇帝面前能够说上一句话。

　　他想娶一个女子为妻。

　　谁知，等到他得胜还朝，看见的却是坐在皇帝身边一身宫装的萧青云。他不知道那天他是怎么回家的，只记得宫宴上所有人都很高兴，他喝了很多的酒。没有赤酿烈，却辣得他眼眶发热。

　　酒醒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个在草原上奔跑道姑娘眼睛里面没有了自由的光。她端庄顺从地坐在宫妃中，举手投足都是大家闺秀道做派。好像曾经那个飒爽跳脱的姑娘从爱没有出现过。

　　但是，朱炽泽记得。

　　她在他的心中。

　　萧青云也看见了如遭雷劈的朱炽泽，可是，一切早就变了。从前，他可以是她的阿炽，而后，她只能是她的嫂子。

　　身在官家，从来都是身不由己。

　　一朝入宫，封为宫妃，为了家族，也为了自己，萧青云一步一步往上爬。她热烈明媚，得到君王的喜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后来她生下七皇子，就算这孩子不是帝王的材料，可她还是费尽心机将他推到了太子之位上。

　　先帝驾崩，她力排众议，将自己的儿子推上皇位。

　　而她，成了太后。

　　原本以为她的一生就这样传奇又毫无悬念，老天却好像很她开了一个玩笑。

　　当她知道先帝驾崩的背后是朱炽泽在推波助澜的时候，她慌乱了。造反者必死无疑，可他因为什么这样做呢？

　　朱炽泽在朝中搅弄风云，她默默看着。后来，她的儿子为情所困，她告诉皇帝这是一条孤家寡人的道路。是劝慰皇帝，也是劝慰自己。

　　朱炽泽以喜洲为根据地，韬光养晦，造兵器，练私兵。他成立天露教，而她就是他心中无法替代的天女。背水一战之前，他在给自己准备的陵墓里面准备了两副棺材，一副给自己，一副，给那个回忆中的姑娘。

　　从前的太子之位他不争，只想做一个闲散王爷，可是，却连心爱的姑娘都让人抢走，他无法忍耐。杀了那个横刀夺爱的人，然后，想办法得到她。朱炽泽小心筹谋，准备万全，可是到最后一刻动了恻隐之心。

　　她想要的是四海升平，自己却挑起战火。

　　朱炽泽一步一步走上台阶，看着那个人。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离她最近的一次，再让他看一眼吧。

　　身后的箭声他是听见了的，以他的身手也完全可以躲开。可是，他离她只有一步之遥了，只有一步了。

　　被箭羽洞穿心脏是疼，却没有看见自己心爱的姑娘嫁作他人时疼。

　　朱炽泽的眼前的色彩渐渐消失，最终沉寂成无边的黑夜。

　　朱炽泽自然是曝尸荒野，哪还能容他有陵寝可居。

　　后来皇帝命人抄缴喜洲陵墓，打开那两副棺材，一个里面放着干枯的花环，另一个放了一个酒囊。皇帝下令一把火烧了这两副棺材，灰尘随着草原上的风飘散，卷起一朵朵不知名的小花，落在青草之间。

　　这样，也算在一起了吧。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