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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带诏
晦暗的湖泊结了层薄冰,乍一看,像枚巨大的生满绿锈的铜镜。
有山鸦自东南而来,落于当央,正用它那朱红的尖喙不停地剥啄冰面。
谢容允打着冷颤,愈发好奇地靠近,身后留下两串长长的黑脚印。
只听清脆的一声咔嚓,冰面终于裂开个口子,山鸦从中叼出一大块湿漉漉的腐肉,奋翅飞往螺壳般旋卷的天穹。
很快,那里飘来了雪花和凄厉的低吟。
他不由伸手去接,木呆呆看着绯红色的雪片在自己掌心融化,变成一滩恶臭的秽水。
“我的孩子……”
脚底,准确地说是湖底,传出了撕心裂肺的哭泣。
“求你,救救我未出世的孩子……”
湖面忽而裂开无数道深壑,汩汩喷涌鲜血一样的汁液。
哦,原来这块湖泊竟是女子的胞宫。
“不、不要——”
黑暗中,谢容允猛地一抽搐,恍然惊醒。
豆大的汗水早已浸湿鬓发,后背亦是一片黏腻,他大口喘着粗气,花了好长时间,无神的瞳孔才渐渐有了光泽。
是谁?她是谁?
透过血湖,谢容允记得他看到,分明看清楚了,梦里那位怀有身孕的贵女在阴森的红墙之下,被几个面目可憎的阉宦用白绫活活绞断了声……
“哎呀!”邱太璁艰难咽下杯中红艳艳的酒酿,面皮直打皱,“姓谢的,求你往后少做些骇人听闻的怪梦,坏我胃口!”
毡案对面的谢容允撇嘴,吹了吹额前那一绺因忧心而疏于打理的碎发,他很失望,自己将昨夜所梦种种悉数告之,却只换来视若无睹的蔑视,不由忿忿:“这岂是我能轻易克制的?”
邱太璁冷哼了声,没搭理他,牵起一角粗麻桌布,擦了擦自己被葡萄汁沾红的胡须。
谢容允便凑近些,几乎咬牙切齿地重复:“皇城里有贵女枉死!”
他顿了顿,压低嗓门,“你为什么就是不信呢,这些年来,我的梦谶明明多有应验。”
“信,”邱太璁这才幽幽瞪去一眼,“再相信又能如何?难不成你要贫道御剑飞去许都,演一出英雄救美,抑或替她斋醮叫魂,令其死而复生?有道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①。或生或死,还望谢郎释怀。”
谢容允平常甚少失态,可昨夜的梦,实实在在让他感到极度不适,仿佛当时真有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惨死在自己跟前,直到现在,仍能闻到掌心残留的那股血腥臭味。
他攥紧拳头,逐渐冷静下来,慢条斯理地解释:“宫里的妊妇,那必定是后妃,即便犯错,被天子厌弃,多是贬入掖廷,待到分娩后,再做决断……总之,不会一尸两命,残忍至此!”
“所以?”
“所以我想,这段时日,许都恐怕有破天哄的大事发生!”
无独有偶。
初九那日清晨即起,袁熙耳畔也轻轻吹过了雷同的故事。
“噩梦?”他惺忪着眼,将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揽入怀中,哄道,“别怕,梦里都是虚妄的。有我在呢。”
季蘅勉力抱紧他,像一株为了养分拼命缠绕乔木的菟丝子,体躯正因抽泣而微微发颤。
袁熙便继续安抚:“弥儿可是梦到什么怖骇的东西了?不要憋在心里,说出来,就能好受些。”
半晌,季蘅才抬起她那宛如秋水涓涟的眸光,小声问:“当今天子可有一位董妃?”
“后宫之事,藏有颇多秘辛,我等外臣讳莫如深,岂敢轻易窥探。”袁熙想了想,又如实补充,“旁的不敢乱说,但这孝仁皇后的河间董氏,确为外戚之族。前阵子我在许都,恰逢车骑将军建牙开府,也去讨了杯喜酒,听到席上的宾客都称他一句‘国舅’,原是其女去岁入宫,甚得陛下恩宠,被封为贵人②。”
话音刚落,季蘅悚然心惊地屏住呼吸:“我似乎是梦见了她。”尾音仍带着哭腔。
袁熙不禁笑道:“如何就怕成这样了?难不成在梦里,董贵人还能平白无故把你吃干抹尽?”
季蘅摇摇头:“我……不敢说。”
“怕什么?这里是冀州,咱家的地盘。”袁熙有些傲气地哼哼鼻子,“为夫许你畅所欲言,不必如此谨慎。”
于是季蘅沉思片刻,似乎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才附到他耳边,一字一板地说:“我梦见,曹司空杀了有孕的董贵人。”
袁熙愣怔了一下,继而莞尔,只当玩笑:“确实很荒谬。莫不是平日里听多了曹公的坏话,就将人家臆想成董贼那般的人物了!他再放肆,也没到入后宫胡作非为的地步,无端杀贵人做什么,还是怀有皇嗣的……你呀,为此而哭,可太不值当了。”
衣带诏事泄,董承、王服、种辑等人被诛杀的具体时间,季蘅并不清楚,既然她把“预言”包装成一个深院贵妇的朦胧“预知梦”了,那么点到为止就好,再多补充什么细节,反而容易露馅。
袁熙现在不信也没关系,等那消息传至邺城,他势必要被吓一大跳的,别说信任与否了,从此对自家夫人恐怕还要产生许多敬畏!
“嗯,”季蘅不由挤出一丝苦笑,“不过是场面太血腥,我胆小,一时吓坏了。”
“你这梦委实古怪,但保不准父帅喜欢听,”袁熙打趣之余,默默嘀咕了句,“曹公若真敢如此……咱们也算师出有名了。”
“好歹我的心慌得厉害,”季蘅支起半身,楚楚可怜道,“密云不雨,风声鹤唳,恐有大事发生……唉,倘若那位大名鼎鼎的邱道士还未离开邺城,显奕可否带我去找他解梦,或是问上一卦?”
袁熙忙应道:“好,后晌我便差人将邱太璁邀进府。”
“未免太兴师动众了些,我们登门拜访亦可。”
“放心,我给的价儿,他拒不起!”
没过多久,邱太璁要来袁府的消息就在景明院传开了,家奴侍婢也都跃跃欲试,想借机沾光请他老人家摸骨看相、算命卜筮。
对此,细宝最有经验,微微扬起下巴,摆出一副真正见识过世面的表情,好心告诫众人:“那老道五分超凡,五分市侩,你们如要破开他的尊口,免不得先大放血!”
午时用完膳,邱太璁难得穿戴齐整,身无酒味,规规矩矩跪坐在景明院的偏厅。
“你是聪明人,该有些分寸。”趁夫人仍居室中梳洗更衣,袁熙事先言明,“待会儿胆敢说上半句不中听的话,让内子吃心了,”他不忘威迫道,“我会直接命人扒了你这身道袍、绞了你的舌头,往后再不能悖言乱辞!”
邱太璁倒也不害怕,捋了捋胡须,呵呵陪笑:“少将军明鉴,某虽愚拙,却也知道什么叫‘度德而处之,量力而行之③’。”
少顷,丫鬟献茶毕,季蘅这才姗姗来迟。
“久闻邱公大名,今日得见,妾身三生有幸。”
好个没新意的客套话,但听着那嗓音柔媚婉然,邱太璁怨气稍缓,迎面望去,只见娉婷走进一位容貌绝美的红裳女郎,仿若金乌西坠碧海时晕染的那抹瑰丽落霞,竟让他痴痴愣住半晌。
见状,袁熙不免轻咳两声。
邱太璁这老江湖,很快回过神,赞道:“能为少将军与夫人相面,实属贫道两只眼睛的福分。”
袁熙嗤笑:“好个福分,我花了那么一大笔钱,原来是给你买福分了。”
“卦不走空乃老祖传下的不成文规矩……”
“且打住,”他抬手,有些不耐烦地岔断,“少卖弄虚言,今次但凡能使夫人宽怀舒心,必定不亏待于你。”
季蘅却说:“还请道长直言不讳,莫要含糊,我平生最恨曲意逢迎,只爱听实话。”
邱太璁便将视线转回到季蘅身上,这次带了十足敬意,蔼然笑道:“初观夫人面相,恍如天女,贫道一时惊绝,故而失态。凡夫人详询,自当知无不言。”
季蘅倒不想这么快进入正题,转而道:“既然道长亦精于相术,不知在您看来,我这面相如何?”
邱太璁顿了顿,反问:“乱臣王莽生得凶恶,鸱目虎吻,声如豺狼,曾有待诏观其形貌,妄下断语——‘能食人,亦当为人所食’④。夫人以为,待诏所言,可算应验?”
“确然。”
“只可惜,那位泄露天机的待诏,早已被王莽处死了,可见有些话,不能多说。”
闻此,季蘅微微一笑:“倘若因为显奕在陪,道长畏首畏尾,不敢轻率开口,我愿择一静僻之处,请您单独叙话。”
“单独?”在旁默默喝茶的袁熙不由扬起眉毛。
邱太璁忙摇头道:“夫人乃大贵之命,颇具仙缘,只是……”
“但讲无妨。”
他却迟疑地看向了袁熙。
“……看我做什么,夫人让你如实相告,你讲便是。”
季蘅也说:“道长放心,不拘好话坏话,我更信事在人为,当是耳边一阵玄风作罢,绝不会怪罪于你。”
良晌,邱太璁终于松口,并低沉了嗓音:“乾坤造化,有凤来仪,夫人您……有皇后之命……”
话还没有说完,袁熙倒先慌了神,不慎将手中的茶盏打翻,弄湿了膝前一片。
季蘅则显得十分淡然:“你去换身衣裳再来吧。”
袁熙已然顾不上这许多,嗖的一声站起身,压着嗓子对邱太璁斥道:“放肆!休得胡言!”
眼见额头就要冒出汗珠了,自家夫人若有皇后之命,那他又能是什么人?再多想一点点,只觉脖颈发凉,马上要株连九族了。
“还容贫道把话说完……”邱太璁显得甚委屈。
“你以后也不必口出狂言了!”袁熙戟指怒目,“如此谋逆之辞,是想陷我袁家于不忠不义么!”
“显奕。”季蘅伸手扯了扯袁熙的袖端,示意他冷静。
趁此,邱太璁连忙俯首,喊道:“夫人您虽有皇后之命,却无皇后之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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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庄子·齐物论》
②东汉后期宫妃品级:皇后、贵人、昭仪、婕妤、美人、宫人、采女。
③《左传·隐公》
④ 《汉书·王莽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