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悲欢

　　“为什么？”岑滢翻了个身，伫着一只手，扑在他身上问：“现在隐退，你甘心吗？”

　　庞焱轻揉她的头发，“二十来岁的时候，觉得自己就是铁打的，又苦又欢乐，生病也不当回事，反而觉得那种冒险很刺激。后来发现自己，不过就是个打铁的，没有猝死真的是命大，全靠父母给了耐糟践的基因。”

　　这一点岑滢深有同感。二十来岁的时候，多累，睡一觉就能充满格电，哪像现在跟电池坏了一扇区似的，怎么充都回不到从前那种一觉神清气爽的状态。

　　“你就是铁打的。”岑滢揉揉他的胸膛。

　　“我就算是铁打的，现在也是块废铁了。”庞焱握住她的手，笑说。

　　“那也是铁。”岑滢坚持。

　　庞焱握紧她的手，目光温柔：“刚才看你在阳台收床单，感觉暖洋洋的……那年腊月在片场，你伸手拉我，那只手掌那么小，跟现在一样暖，你还记得吗？”

　　岑滢回忆了一下，“是吗......”
　　太多年了，中间又隔了那么多事，她其实对他们的第一次见面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当时戴着羊毛手套，还是被他手上的冰意惊到，觉得这小孩太可怜了。

　　“我比较记得那天晚上你在广场上跳舞……”
　　现在想起来，那依然是让岑滢怦然心动的一幕。

　　庞焱嘴角翘起：“帅吧？”

　　岑滢食指摸着这位帅哥唇边自恋的小笑旋，老实承认：“嗯”。

　　“你是那时候爱上我的吗？”
　　这是庞焱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他凑近岑滢耳边，语气郑重。

　　岑滢这次没嘴硬，还有点嚣张：“是啊！”
　　跟着就问：“那你是什么时候？那年腊月？这么早吗......”语气颇有点得意。

　　庞焱笑眼望着面前的人，心说，其实还要更早……

　　应该是那年的上一个冬天吧。
　　他刚从学校毕业三个多月，还没认识梁子衿，失业中又祸不单行，人生第一次感染了肺炎，反复发烧，最后进了医院。

　　他清楚记得那天正好是立冬，走廊有注重仪式感的家属在吃汤圆。他突然就特别想回家。
　　那天夜里，他高烧降不下来，蜷缩在病床上，浑身滚烫又手脚冰凉，咳得撕心裂肺。
　　医院的夜深得发沉，静得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心跳，他忽然觉得，自己大概是捱不过去了。
　　二十二岁的年纪，就要这样草草收场，他心里满是道不明的荒唐不甘和恐惧。

　　门口十八床的，打完针就被家人接走了。隔壁十六床的病友比他早入院，隔着蓝色的布帘子，咳嗽声此起彼伏，却明显没他病得重。
　　也许是深夜里无声的相伴，又或是彼此都无人照料，他心里有几分同病相怜的滋味。

　　他记不清那时是想留点遗言，还是高烧烧糊涂了，对着一帘之隔的陌生人，哑着嗓子开口：“这个世界，不知道有没有人，知道我来过……”

　　对方不知是睡着了，还是也在强撑着，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回应，声音和他一样嘶哑，鼻音浓重，应该是个姑娘。
　　他听见她说：“如果可以，我把命换给你。”

　　他不知道那一夜的烧是怎么退下来的。
　　第二早上醒来，隔壁床没有咳嗽的声音。
　　中午，他听到护士谈论，那姑娘进了重症监护室。

　　直到他出院，那个说“把命换给你”的人也没再回到十六床。
　　他觉得那一夜好像一场梦，他一直记得，却无从寻找。

　　后来，他在片场遇到了把他从冻死边缘拉回来的一双暖手。
　　他觉得老天是不想让他死的。因为拉他的是个编剧。
　　出于生存的本能，他开始接近她。
　　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他发现“想见她”的念头，盖过了所有刻意的理由。

　　心里明明还装着另一个影子，却控制不住地想往她身边凑。在她身边，连空气都变得松快，那些压得他喘不过气的生活窘迫和机遇难求，好像都能暂时放下。他甚至差点骗自己，或许这就是救赎。

　　直到无意间听见她和人闲聊，说起“有钱人”。他才猛然惊醒，原来他从未真正靠近过她的世界，也从未看清过自己的处境。他以为的光，只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觉，而这份掺杂着怯懦与算计的心动，从一开始就错得离谱。

　　他既不忍再借着这份善意攀附算计，更怕见面时，她眼里映出他这个“穷人”的模样，索性断了所有联系。

　　凭借她帮衬攒下的名气，他跑组试镜磨演技、上综艺争曝光，不屈不挠在圈里攒口碑，竟真引来了金牌经纪人的目光。
　　娱乐圈里新人旧人挤破头，经纪人递来的合约上，十年期限像道无形的枷锁，他清楚自己没多少议价权，不过是被挑选的棋子，满心犹豫却不敢回绝。

　　合约为他带来了优质剧本和接连不断的工作，他的名字渐渐在圈内站稳脚跟，再也不用自己去跑组试镜。
　　然而经纪人选中他，很大原因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逗笑了经纪人失语暴躁的“外甥女”。经纪人说女孩是她去世闺蜜的独生女，她很高兴他能为女孩提供情绪价值，也坦诚了托付的心思。
　　他自评不是什么好人，经纪人却说自己不会看错，说他“虽然身处染缸，但底色善良”。他只能含笑沉默以对。
　　合约在身，他无法直接拒绝。

　　不久后，十六岁不爱上学的女孩成了他的助理，说是跟他学做事，实则是他惹不起的祖宗。
　　经日累月相处熟络了，他向女孩透露自己有意中人。女孩也向“老男人”交换了自己化名“小火雀”偷偷捐款的秘密。

　　那些日子，他一边在各个片场奔波，一边悄悄留意某编剧的消息。片场的风、温热的姜枣茶，总在不经意间勾起回忆，让他期盼着重逢。期盼着有一天，他能以他想象中的体面，出现在她面前。

　　万幸时光未负执念。

　　最初的日子像浸了蜜的棉花糖，他看着手机里那个微信头像都会发呆发笑。重逢的幸福，把过往的等待都酿成糖。

　　但渐渐地，他觉得她不够投入，他怀疑那些温柔里，到底藏了多少真心？他想过他们的未来，但并不笃定。他们之间像隔了层薄雾，看得见彼此的轮廓，却摸不透心底的温度。

　　直到她手术出院，他帮忙整理单据，在她从前的病历里看到了一张多年前的出院单。
　　他看到上面的“市一院呼吸科十六床”，整个人都呆怔住。
　　他手忙脚乱点开手机，把日历划到九年前的立冬，对上了那张出院单上的时间线。

　　九年之后，他红着眼圈终于知道了当年对他说“把命换给你”的人，那个一直在他心里的影子，她的名字叫：岑滢。
　　那一刻，他只有一个念头：
　　他的一生终于完整了。

　　他看着那个坐在他对面静静吃饭的人，想开口却终究没开口。
　　因为他猜测，那段日子对于她，可能并非什么值得怀念的经历。

　　他想承诺些什么，想告诉她，他对她的感情，从一开始可能犹豫过、迟疑过，但从来没有动摇过。
　　开口却说了“对不起”。

　　那时候他和经纪人的合约还有好多年，他们在一起，他已经是“先斩后奏”。如果违约闹翻，不但要巨额赔偿，很可能还会祸及她。
　　可他还是说，如果你觉得，就是我了，我来努力。
　　但他那天的话没来得及说完。

　　他自认不是什么道德高尚的人，遇事优先考虑自己是人之本性，趋利避害藏在骨子里，怕疼怕死更是寻常模样。可这一次，他下了决心要冲在她前面。

　　那之后，他开始想尽办法让曼姐松口，有一次还利用打赌，让曼姐答应不再让他们分手。就算知道曼姐心里不高兴，他也要把他身边的位置为她留住。

　　然而意外的事情太多了，曼姐还没搞定，金垚来了。

　　那天他说有点后悔和她在一起，是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能力保护好她、反而给她带来不幸的意气之言。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太贪心，想要出人头地，也想要寻常的爱情。
　　然而如果没有出人头地，他又自认不配拥有这份爱情。

　　知道她听到谈话的那一刻，他有过一秒念头，不如将错就错，让她走吧，远离他的身边，远离危险。

　　但是很快又后悔。
　　他打算在车上装个定位，车本是她的名字，等劝好了，她一定会把车开走，以后她不管到那里他都会看到。
　　然而他的计划落空了。

　　“你真的想好了吗？我可能不是你最好的选择……”
　　此刻，他怀里的人对他说。

　　他明白她的意思，低头在她额头亲了一下，“我们认识…十三年了吧，你还要我花十三年去分辨另外一颗心？我没耐心从头再来了。”
　　他捧起她的脸，含笑直视着她：“而且我怕我和别人结了婚，会精神出轨，所以你以后要对我好啊！”
　　*
　　两天后，庞焱官方微博发了一篇小作文。
　　“今天带着平静又郑重的心情来告别——因身体需要长期休养，我决定正式退出娱乐圈，和熟悉的荧幕说再见了。生在南方小镇的巷巷，带着一身青涩闯进这个行业，从没想过普通的自己能走到今天。是你们的偏爱，给了我光芒。愿每个人都能遇见双向奔赴的爱，未来各自安好，后会有期～”
　　最后，“恭喜@编剧岑影找到值得托付终生的男人”。

　　微博一出，全网爆炸。
　　有人又翻出了那张景山公园牵手奔跑照，全网集体破案。

　　商业中心顶楼大屏幕正播综艺“八卦大王”。
　　“大家好，我是银角大王，今天要讲的这段恋情不用我说，大家都知道了，一曝光就是婚讯，这操作也是让大家又惊又喜了。网上也是有很多猜测，这两个看似交集不多的人究竟何时开始？这段恋情究竟隐藏了多少年？我们来看看网友们找到的一些蛛丝马迹……”

　　大屏幕对面写字楼里，落地窗前立着一个人，一身高定蓝灰西服簇新，神色却有些黯淡。

　　有人敲门。他从大屏幕上收回视线，没有转身，懒懒道：“进来。”

　　“韩总，陈总的外甥女又来了，我跟她说您不在，她不信，非要见您，您……要不要见?”

　　韩川揉了揉眉心，又望向对面的电视墙。
　　许久，吐出两个字：“见吧。”
　　***
　　海天一色，碧波欢腾。沙滩上粉脸鲜花，海蓝飞纱，金色香槟。泻湖上搭起玻璃栈台，蓝色玻璃下小鲨鱼摆尾穿梭，刺尾鱼、蝴蝶鱼追着光影游弋。粼粼波光透过玻璃漫上新人裙摆，每一帧都璀璨如星。

　　“一字婚纱很适合你……”新郎揽住新娘，低头凝视。
　　新娘回视，浓情脉脉。

　　旁边有海岛小妹窃窃私语：“新娘命真好！能嫁给庞焱！”
　　罗雪屏凑过去纠正：“新郎命才好，能娶到我女儿。”

　　水上飞机降落在海面。
　　岑滢蹲下身和身边西装短裤小领结的小男生击掌。
　　“梁晨瀚，拜托你啦！”

　　梁晨瀚端正小托盘，用力点头，喉咙里发出不太清晰的“好”。

　　伊蓝首先登上栈台，朝他们挥手。后面跟着霍庆，委委屈屈的样子。
　　“恭喜！今天真美！”
　　“你哥没来吗？”岑滢小声问。
　　“没来，怎么了？”伊蓝疑惑。
　　“没什么，你能来我真开心。”岑滢说。

　　王海珠招呼他们往前走，罗雪屏也跟过去招呼霍庆。这边，庞焱问：
　　“她哥什么人？”
　　“外星人。”岑滢答。

　　再来的是自心薇和邹浩。
　　“邹总，幸会幸会，久仰大名。”
　　“恭喜恭喜，早听心薇说，你帮她很多，谢谢你！”
　　“没有没有，我们是互帮互助。”
　　自心薇抱抱她，又欣赏了一下自己设计的婚纱，挽着邹浩跟着黎娜去了。

　　乔曼和秦导演来了，冷苹来了，叶蓁蓁、赵寒莹一众女明星来了，樊梵和她哥也来了。

　　迎宾结束，婚礼仪式开始，庞焱牵着岑滢上台。

　　台下，霍庆凑到伊蓝耳边：“你喜欢这种海岛婚礼吗？要不我们也办一个这种，比他们弄得好——”

　　伊蓝不说话，往赵寒莹那边挪挪。

　　霍庆也挪过去：“你不喜欢这种吗？城堡那种呢？”

　　伊蓝手撑头，脸转向另一边。
　　霍庆头疼。

　　台上新人交换戒指。拥吻。台下尖叫欢呼。

　　“第一次看到庞焱，就觉得他跟当年的你很像。”乔曼说。

　　霍庆挑了挑眉：“我浓眉大眼，他稀眉小眼，哪儿像了？曼姐，说实话，自从我退圈，您这审美下降得太厉害了，可以说是一年不如一年。”

　　“全世界就你最帅……”乔曼回怼。
　　霍庆：“曼姐，你说了一句大实话。”

　　乔曼瞪他一眼，笑道：“我这是跟随主流的审美。”
　　“我也属于主流审美，怎么现在就成非主流了呢？”
　　“我是说你们性格像。”乔曼说。
　　“我性格可比他好多了。”霍庆说。

　　“他比你聪明，比你努力，也比你好带。”
　　“是是是，他是亲儿子，我是亲外甥！您说什么都对！您看那边——”
　　霍庆用眼睛挑挑对面那一桌，一堆女演员挨个儿跟秦导演喝酒。
　　“您有没有查过他的手机？看看有没有和女演员的不良记录……”

　　乔曼白他一眼：“有这必要吗？我活到现在，还得整天担心来自年轻同性的竞争，我还活个什么劲儿。”

　　一只海鸟飞上屋顶，“啊”叫了一声，表示赞同。

　　霍庆感叹：“多少同类阵亡在爱情战场，你既为她们悲鸣，你们又是对手。”

　　乔曼瞥他一眼，“别给我猫哭耗子，战场不就是你这种人开的吗？”

　　伊蓝起身去洗手间。霍庆撩起餐巾擦擦嘴，忙跟过去。
　　一问洗手间不近，就对刚下台的新人吐槽：“你们两口子定的什么破岛，设施这么差！你男人没钱吗？”

　　岑滢知道他是在伊蓝那里没得好脸，也不惯着：“我男人哪能跟霍总一样，要靠钱来堆自信。”
　　霍庆鼻子哼哼：“嘴啊，是这世上最恶毒的东西……这破岛卫生间安不安全？我得进去看看，别遇着变态。”说完追伊蓝去了。

　　这边，乔曼和冷苹望着一对新人。
　　“时间过得多快啊，记得我第一次见岑滢，在电梯里，她想进我的组，又不敢说，怯生生的……这转眼都多少年了！我这破心脏竟然还在工作，真是辛苦它了……”

　　乔曼一笑：“得亏她遇到的是你这种重情之人，才有好报，换其他人，可不一定。”
　　又感叹：“岁月催人啊！当年你顶着投资方压力，用霍庆演男主角，这都二十年过去了，我们都老了。”

　　冷苹远远望向秦导演，问：“你后悔过当初的决定吗？”
　　乔曼也看了一眼，笑着反问：“当初身价过亿的富豪追求你，你却选了那个王八蛋。你后悔过吗？”
　　冷苹拍拍她的手，两个人相视而笑：“殊途同归。”
　　“人生啊，就怕选什么都是错。余生只要有一个人陪伴就够了，不管是男是女，不管是亲情，还是别的。”

　　“你这婚纱挑得准！”赵寒莹说。
　　“三十五岁，总算过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岑滢笑道。
　　“五十岁也不晚。”赵寒莹说。

　　樊梵走过来，把岑滢拉到一边。
　　“霍庆跟前那女的谁啊？”

　　“伊蓝，初恋，霍庆那么多年没结婚全是为她。”岑滢解释。

　　樊梵眼中的盯劲儿松下去，苦笑：“我爸一番苦心，我还是爱上不该爱的人……”

　　岑滢拍拍她的背，“你一直没回来？”
　　“我爸不让回我哪敢回，洪水，猛兽，丧尸，都没我爸可怕……”

　　“那这次回来是？”

　　“让我管公司，还想着他教我——他倒有女人了……

　　“恭喜啊！女总裁。”
　　“我跟我哥一人管一家，谁干得好，谁将来接他的班儿。也只能靠工作疗伤了……”

　　岑滢抿紧嘴摩摩她的肩。

　　“你哥呢？”
　　樊梵努嘴指指。岑滢就见樊聪和叶蓁蓁在低头谈笑。
　　“那女的，是不是以前跟霍庆传过绯闻？”
　　“都是假的。“岑滢又忙解释。
　　“反正我不喜欢她。”樊梵说。

　　一大串气球飞起来，像一串旖旎的梦，在阳光里，在琉璃似的海面，越飞越远。
　　海浪声声，天高海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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