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神的森林

　　被世界排斥在外的，赢得自己的世界。——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植树节前后，阳光灿烂，冬装已可以被完全收回柜子中。小区里梨花开了，从房间朝外望去，几棵梨树好像在发光，与四周昏暗的世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寒假再一次延期，之前的春游似乎都是在4月初，今年估计要没有了。
　　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我被困在家中哪也去不了，竟然会去关心春游的问题。
　　物理群里之前总是有同学匿名提问，老师也会很快给出解答，只是又一次，苏小老头自己发了个问题，然后解答，我们才意识到，之前很可能是老师的自问自答，而这次，只是忘记匿名穿马甲后的意外。
　　3月14日清晨上课前，洛说：“我离开圈了。”
　　“什么？”刚洗漱完毕，我坐在电脑前迷迷糊糊，脑子还没开始工作。
　　“我退群了……结束了，再见吧。”
　　“为什么？”
　　“与灰灰从相遇开始的一切都显得莫名其妙与令人回味……”
　　洛答非所问，并且没有再说什么了。我知道她从初中起对组织就有足够的依赖和信任，更何况洛还是个念旧的人，与过去的一切都很难割离开。她把自己的秘密，自己思想的成长过程全都交给了“圈”这个组织，似乎自己的一部分血肉已经融合其中，这时候硬生生把自己拔出来，心上会留下一个很深的伤口的。
　　为什么宁愿受伤也要离开？我没有敢问出口，洛不愿意说出口的事情往往最伤害她自己，这时候加以逼问只会加剧她的疼痛。
　　洛在自己的随笔本上一五一十地记载了关于这件事自己的心路历程，这件事比我想象得简单，甚至可以说祸根早在一开始就埋在那里了。洛引用了《彷徨少年时》里的一句话：“他把我领上一条路，就连他这个领路人也必然要被这条路所超越和抛弃”。
　　洛写道：“我从来就不喜欢置身事内，而是想仅仅当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倾听者而非交谈者，思考者而非表达者，上课时只愿意与周围同学交流，从不举手发言。初中甚至是高一高二时期的灰灰完全尊重了我的这一点，我也喜欢圈里那种大家一起观看、阅读、讨论的氛围。”
　　虽然高中上课时，主动发言的机会几乎没有，老师总是直接随机点学号或者按照日期、时间来点名，但高一时洛是我同桌那会儿，我明显感觉到她课堂上很害怕被随机到，其实不是因为她不知道答案，而是仅仅对公开表达自己观点的恐惧。她不是不愿意思考，她总是低声跟我探讨，但是大声说出，绝对不行！
　　据洛所写，事情发生转变应该就发生于这个寒假。
　　“寒假，线上课时期，灰灰在‘圈’新建立一个叫‘智慧游’的小团体。灰灰给我们引导思考的重心也从之前的‘哲学’领域转移到从‘经济学’和‘成功学’，我突然反应过来，这不是智慧，这是知识，是如果我想就能去学到的。我从来不会去敬仰有知识的人，除非他同时还有思考。”
　　“此外，灰灰的用词越来越陌生化了，非要整一堆高级的词汇人为赋予其内涵，我认为不是一件好事，或许高考作文里可以这么做，但是作为一个老师，你不能总是把其他专业领域的名词拉来‘武装’自己。是的，就像她曾经这样说过我的初中班主任，作为真正的‘思想觉悟高的人应当俯下身子，提携与照亮弱者’，她自己却也成为了那一个‘逼直站立不愿弯下腰的高人’，远远地俯视着我们。”
　　我突然想起，一年前左右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午后，洛曾经告诉过我，灰灰总是认为“当下的教育荒废学生生命”，她的理想是租下一间厂房，与十几个孩子生活于其中，她自信，若能够这样生活一段时间，与世隔绝，有些观点可以慢慢改变。
　　洛当时对此的观点是：“如果真的大家可以没有矛盾、和平安全、乖巧又独立思考地生活其中，或许一切都是可能的。但我不相信孩子们会丢失自己打闹、说笑、嘈杂的天性。王尔德说过，教育是一件可敬的事，但我们必须时刻牢记，没有什么值得知道的事情，是教得会的。”
　　反正，那听上去也只是个梦，外力太多了，不会有这么多家长愿意松手让孩子们呆在一个人文地理老师身边。灰灰老师的话语总是平静的，或者说，故作平静，但我能隐约感觉到隐匿其下的芒焰、孤傲乃至疯狂！
　　关于“厂房”这个幻想，老师在公众号里针对洛的质疑，回应道：“在我心里，正道（而非歧途）是万物独立生而有力，互不干扰、互不掠夺，若能互为欣赏就再好不过了。在我心里，若给这世间当下的文明打分的话，百分之一恐怕都难及。所以我要努力！！！只为了修正自己，才不至于没活过。否则就是伪正道。努力一定要避免情绪化，重在实际操作（行动力），而实操尤如驾车——方向既有确定，途中的千变万化也许并不在预设当中，但你会专注、你会审视、你会制动、你会加油、你还会转向……”
　　多可怕呀……
　　这种感受从她告诉洛等成员，要坚持在全世界前1%的人时就出现了。
　　但是这些并不是洛主动离开的导火索。在上一次借初中地理的线上教室的直播中，圈否定了阅读。洛当然没有当场提出异议，而是默默在随笔中写下“毫无疑问的是，圆已经沦为了成功学宣讲。关于市面上那么多打着认知提升旗号取代读书的视频我不置可否，但我相信阅读的力量。”
　　阅读在洛心目中，可能具有“救世主”的分量。于她，读书可以救赎自己，也是一个可以短暂逃离外在世界的去处。最艰难的时期，洛都是靠着一些书本的支撑走到现在，全盘否定阅读，完全与附中的教育背道而驰，也粉碎了洛的信仰，洛的神明。
　　第二个直接原因是在那次直播里，灰灰坚持逼着洛发言，这直接摧毁了洛的信任，她本来信任圈会尊重她“不发言的权利”。灰灰拉洛开麦，洛拒绝了。
　　第三个原因其实出现在洛已经决意离开并且退群之后，灰灰让洛“开诚布公”说说忙以外的原因。洛突然想到，灰灰之前经常将组织成员的私聊截图交由全体群成员“审判”。瞬间，一种不安全感习染洛的全身：“开诚布公的前提是什么？一个人只有感到安全的时候才会敞开内心。”洛想到灰灰全然知晓自己的过去，并且她曾经如此地信任圈，把自己的一切都托付其中，这时候，她想出一个“考验”：她随便列举3个原因来应付老师，后来，那其中唯一一个“能够理解她”的成员告诉洛，老师立刻把她的回答转进群中供讨论交流。
　　顺带一提，“傲慢”这个词最初就是那位成员提出的。他说：“她的自信已经变得有一些攻击性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用‘傲慢’来部分描述这种颇具攻击性的自信。”

　　洛离开当天，“圈”的公众号里，灰灰老师发了一篇随想，其中有一句为“苦苦寻找几年下来有些人被我走丢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也很明了，而我好像今天才得以看见——没有真实的相处必然是离散。”
　　讽刺的是，洛因为初中时的际遇，在低谷被“圈”伸手拉起，于是沥肝堕胆把自己的真实毫无防备地展现在“圈”的面前，“圈”却仅凭一些别的东西去认定她没有“真实的相处”。
　　“既然老师没有通过我的信任考验，也没什么还遗憾的了。话说回来，我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去开始这个考验，我也不适合留在此地。”
　　“终究还是踏上了河的第三条岸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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