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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台蒿里
半月后的一个黄昏,萧钰倚靠在窗前的藤椅上,微阖的眼睛缓缓睁开,外面归巢的鸟雀在枝头啁啾,她似乎是被吵醒的。
她掀开衣袖看了一眼,红线已经越过手肘,逼近肩胛。
独自在坐了很久很久,望着窗外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炊烟袅袅,远处的天上还悬了几只纸鸢。
江南已至仲春。
萧钰摊开手掌,因身体虚弱,掌心微微颤抖。
她想念京城的陈皇后,来到江南至今,她还没有写过一封家信,暗卫往京城送去的密信中,尽是描述疫病情况的代笔。
最后一封信刚好在半月前,还未发现中蛊时送出,信上写了江南疫病退散,情况正在转好。
她还想念北疆的景珩,听说开春后,突阙开始朝边境发动了第一波攻势,大夏首战告捷。
思及此,萧钰唤侍女:“冬瑶,帮我磨墨。”
她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开始写信。
第一封写给陈皇后。通篇写了近半个时辰,用好几张纸笺,塞进信封中鼓囊囊的。
第二封,她顿了顿,只寥寥数语,留给景珩。
还未写完,剧烈的咳嗽淹没了她,冬瑶忙递上帕子。
萧钰掩住口,血渍仍然浸湿帕子,滴在了信笺上,像雪地里晕染的点点红梅。
她作罢,无奈地放下笔。
冬瑶和白露眼带泪花,一边啜泣一边帮她擦拭。
萧钰的声音很轻,宽慰道:“别哭,我还没有走呢。”
这话一出,两个侍女彻底绷不住了,眼泪大颗大颗跌出,颤声道:“公主……公主,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眼下,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看命。”
冬瑶哭得更厉害了,眼泪决了堤:“奴婢只是不甘心,明明可以将他们……”
闻言,萧钰脸色微变。
白露忙掩住冬瑶的嘴,堵住了即将出口的话。
她们知道,在公主这里,将患病者杀掉换命的法子是绝对不能提的禁忌。
冬瑶很快平复了情绪:“奴婢相信,上天有眼,公主一定会没事。”
萧钰没再说什么,唤来影卫,将写给陈皇后的信封好:“务必亲手送到母后手中。”
影卫领命而去。
至于另一封写给北疆的信,上面已经染了血迹,她若无其事,从案几上花瓶里掐了一朵粉白重瓣的棠花,一同封在函中。
随后放在了抽屉里。
近日里,想得最多的,还是在城中看到的、一双双从绝望到希望的眼睛。
“丫头。”杜蘅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沉重的叹息。
“你又咳血了……”
萧钰转过身,脸上却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释然的微笑:“师父,歇歇吧。”
“你是公主,你的命很金贵,凭什么要以你的命换他们的命?没有你,他们……他们本就会死。”同为医者,也同样见识过白云郡肆虐的病魔,说到最后,杜蘅的话淹没在了自己的尾音里。
医者仁心,自然珍重生灵。
但悖论的另一方是他最疼爱的丫头,是一国公主。
他无法忘记临行时陈皇后的郑重嘱托。
杜蘅要她把手臂伸过来,那条赤红的线痕已经蔓延至大臂以上,如同一条狰狞的毒蛇。
“我若死,疫病除,郡县内的百姓不再受任何影响,我若苟活,疫病难清,迟早卷土重来,届时死伤更甚。”萧钰看着他,“这笔账很简单。”
杜蘅老眼含泪,他知道说不动萧钰。
萧钰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蓝皮册子,一页一页翻看道:“师父,明日我们去办一件事。”
*
翌日,天色微曦。
萧钰一行人动身前往斜阳镇外的春江村。
马车蜿蜒在乡间小路,两侧田野里油菜花开得正盛,金黄灿烂,像铺了一地的阳光,一如今日的好天气。
暖风透过车帘,送来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
落亭山就坐落在春江村,山势不高,临江而立,颇为秀致,因是附近几个村镇公认的风水宝地。
山上有一坡,名为乌鸦坡,除了此地十分荒凉外,其余已被翠绿山色笼罩。
山间坟冢林立,青石碑碣在葱茏的草木间。
虽是逝者安息之地,又因草木繁盛充满蓬勃生机。
沿着山路缓缓上行,但见崎岖山路两旁松柏苍翠,各色野花开得如火如荼,一丛丛点缀在绿荫之间。
半山腰一处较为平坦的坡地上,提前清理出了一片空地。
新翻的泥土呈深褐色,与周遭茂盛的青绿形成鲜明对比。
空地中央矗立着一块巨型石碑,走近些,能清楚看到上面刻了一个又一个人的名字。
萧钰手上捧了一本厚重的蓝皮册子。
这上面写着——
那上面刻着——
都是这些日子来,他们亲眼见到死去的、一个又一个人的名字。
萧钰今日穿着一身素白襦裙,发间只戴了一支白簪,简洁肃穆。
这里的位置是她选定的。
背靠青山,面朝春江,是这落亭山上视野极佳的一处。
纳塔娅、墨玦还有张楚岚,几人默默在石碑旁放了一捧沿途采来的野花,花瓣和叶上还带着山间的露水。
杜蘅今日换了一件素净的灰布长衫,凛然凝重。
他手持一个酒壶,缓缓将清酒洒在石碑前。
酒液渗入新土,带着醇厚香气。
春风拂过,带来远处江水的湿润气息。
从山坡望下去,蜿蜒的春江宛如一条碧绿的丝绦,环绕着山脚下的村落。江面上有点点渔舟,隐约可见渔人撒网的身影。
这片土地山头上,新坟与老墓共存,死亡与生机同在。
山花烂漫,草木葳蕤,坟茔林立。
所有人在山水间都有一处归宿。
所有人的名字都被铭记。
萧钰站在石碑前,望着山下蜿蜒的春江和远处炊烟袅袅的村落,轻声道:“愿你们在此安息,看春华秋实,听江水长流。”
山风渐起,吹得林涛阵阵,她的声音也随风飘向远方。
*
离开春江村后,一行人收拾妥当,打算三日后动身返回金陵。
刘翎冉本打算事情告一段落返回落雁关,但萧钰目前的情况不容乐观,于是她打算先跟着他们去金陵一段时间。
临行这日,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车马行至村口时,石桥旁已聚集了黑压压一片村民。
男女老少,挎着竹篮提着瓦罐,候在晨露未干的乡道旁。
里正走上前,他身后跟着几个壮年村民,抬着一块用红布覆盖的匾额。
“贵人留步。”里正激动喊道。
纳塔娅和刘翎冉几人下了马车。
红布被揭开,露出一块樟木匾额,上面用端正的楷书刻着四个大字。
恩泽春江。
“春江村上下,乃至整个怀远县、白云郡,感念贵人们驱散瘟疫,为枉死的乡亲立冢安魂,这阵子死伤无数,好在乡亲们得以归葬,享后人香火。
此恩此德,无以为报。”
里正说着,眼眶已然湿润。
“贵人,村里人这些天都在说,当初疫病来时,我们……我们真是糊涂啊!”
里正身后的人群里响起细微的啜泣声,一个年轻男人道:“那时候我天天去县衙闹,还砸过药棚,我女人病死被抬到山上去我才……”
他哽咽着得说不下去。
“都以为朝廷要放弃我们了,现在才知道,你们冒着危险,日日在瘟营里试药。”
人群渐渐骚动起来。
“我偷过药……”
“我抢过米……”
“我以为杜大夫是庸医,往他药炉里扔过石头……”
张楚岚道:“疫病之下,人非圣贤,重要的是一切都过去了,如今大家已经平安无事。”
里正示意几个村民将匾额抬过来:“我们斜阳镇人永远记得你们。”
刘翎冉道:“匾额我们收下,但恩泽二字不必再提,若有机会,待到秋收时,再来尝尝乡亲们种的米。”
村民们应着,陆续上前,不由分说地开始塞东西。
萧钰坐在马车里没有动,她打起车帘一角,看见了那位两次拜访的李婆婆捧着温热的鸡蛋,渔夫提着几尾用柳枝穿起的活鳜鱼:“刚从江里打上来的,鲜得很!”
几个幼童举着刚摘的野花,怯生生地递给刘翎冉、纳塔娅,萧钰的侍女们。
还有新米,干粮,腊肉……
杜蘅立在车辕旁,捋了捋须髯,缄默不语,心中陈杂。
萧钰看着这些淳朴的村民,多日来积压的阴霾被春风吹散少许。
“乡亲们的心意我们心领了。”刘翎冉扬唇笑了笑,一副自然热络的样子,“望诸邻里之间日后相互扶持,好好过日子。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谢贵人救命之恩!”一位在瘟营里被救回的老汉拉着小孙子,险些要跪下。
刘翎冉眼疾手快制止,将人扶起。
老汉又问:“还有一个年轻的白衣贵人,这么多日来,我记得她,今日怎么不见她?”
有人窃窃提醒:“听说那是京城里的公主……”
老汉忙噤声,没有再问。
车马终要启程。
村民们让开道路,拥在两侧。
马车缓缓驶出春江村,萧钰远远回头,透过车窗,望见春江村的百姓仍然站在桥头。
远山如黛,春水如蓝,炊烟袅袅,经历过伤痛的土地,正在同春天一起焕发新的生机。
车轮辘辘,除了白云郡,踏上了金陵方向的官道。
萧钰轻轻靠在车壁上,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下坐姿,将微微发颤的手指藏进袖中。
那股熟悉的灼痛感正在身体里悄然蔓延,如同藤蔓开始缠绕五脏六腑。
纳塔娅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她递来水囊,“又发作了?可要停下车?”
萧钰勉强弯了弯唇角,维持着平稳的声线:“无妨,越早到金陵越好。”
她饮了一口热水,掌心抵在心口处,那里正传来阵阵绞痛。
蛊毒像是苏醒的毒蛇,在经脉中游走啃噬。
只有萧钰自己知道,身体的精力正在渐渐流逝,她只能眼睁睁感受着,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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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呐!

谢谢饱贝们的灌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