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旅人

　　亚当记不清那场谈话里发生过什么了。

　　一场低烧无声无息地开始发作，从正式踏入圣母院后，视线就开始昏花而混乱，他所能做的最大努力，就是将目光的焦点紧紧黏在那个金发的妖精身上。

　　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的五官曲线，一模一样的冷淡和沉默，还有那副与世隔绝的雾蒙蒙瞳子。

　　法斯莉娅的眼神总是这样，她看向谁都像看向一具尸体，没有半点生气。

　　可是她也并非总是如此，在某些不起眼的瞬间，她的眸子深处还是会渗出些暖意，一些温厚慈爱的暖意。

　　可是，亚当觉得陌生。

　　他觉得那个坐在他面前始终闭起眼睛的法斯莉娅，无比的陌生。

　　谈话以亚当的昏迷为终点，结束了。

　　他甚至都不知道这场谈话发生了什么，耳边模模糊糊的，重复着女孩们藏着莫大威严和底线的声音，像是谈判，又像是战争的宣言。而他从离开圣母院为止就一直发烧卧病不起，虚弱的随时都会死掉。

　　虚汗从全身上下的每个毛孔并出，他干涩的笑笑，用手腕掩住自己的眼睛。

　　门被推开了，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是帕特里西亚么？这几天她一直在照顾亚当，在饭点亲自端着热粥进来，顺便更换一次冷敷的毛巾。

　　高跟靴的清脆脚步响了起来，而斯坦顿宫宅的女主人不会在家中穿着这样不便的鞋具。

　　“帕特...不对，你是谁——”亚当嘶哑的声音响起，连他自己都想苦笑这份无力感。

　　来者大大方方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暗金色的长发在空中随意飘舞，一点也不遮掩。

　　他看了看她包含着无奈、不解、惋惜的眼神，摆了摆手。

　　“抱歉，我没能拦住我的老师，你会怪我的吧，加荷。”

　　她终于叹了口气出来，直直地坐在床旁的木椅，毫不收敛的开口

　　“很久不见了，莉娅的徒弟。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你超出了我的预料，我知道你一定会不甘心的离开普雷斯，却没想到你会从八岁一直固执到十七岁，流浪到温墨落，甚至功成名就衣冠楚楚的成为造热骑士...你的老师看见了，一定会很后悔传授魔法给你，她给予你世间少有的暴力，并非是希望你屠戮众生，仅仅只是希望你予以自保。”

　　她摇了摇头，笑容酸楚。

　　“老师她...”病弱男孩急切的开口，询问的意图是那么急不可耐“圣母院里的那个真的是老师么？我好多年都没有看见过她了，我怕我会我认错，可她那么像...那么像。”

　　她犹豫了一下，游移的目光避开了亚当。

　　“我其实本不该来告诉你这些的，亚当。但我没想到塞门·卡西拉要见的客人会是你，这打乱了我的一切计划。所以现在我们就是一条蚂蚱上的虫子了，你绝对要听清我接下来讲的话。”

　　亚当镇定地凝视着那和老师相似的金色眸子，手哆嗦了一下，用力点头。

　　“首先，我要先和你阐述清我，法斯莉娅，塞门·卡西拉的身世。也就是妖精的身份谜底，说真的，我很庆幸我在一年前脱离了神圣教条的束缚，不然现在开口，都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为什么这么说？”

　　“妖精...与童话里描述的从来都不一样。她们不是自由自在的存在，也从不栖息在森林...如果是钢铁丛林的话，倒可能符合。”

　　亚当愣了一下。

　　“听好了，这是两千八百年寿命长寿种对你的娓娓叙述，你将触及到这个世界的暗面、冈瓦纳大陆一切冲突的真相、虚伪、但你不可以从此丧失勇气和力量，因为你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她的声音低不可闻，带着莫大的恭敬、威严、向世俗中迷路的旅人开口。

　　端着一碗热乎肉粥的帕特里西亚在门口呆住了，她在巧合中清楚了自己的渺小。

　　————

　　时间倒退回十七亿年前。

　　这颗湛蓝色的星球，还不像如今的冈瓦纳大陆，是一片超级整合大□□处散落着分裂的大陆岛屿，高原山脉。

　　曾经有四个文明诞生在这温暖的摇篮，先后竖立起宏伟庞大的城邦，驱车逐鹿于苍野诸国。

　　第一个文明被地震和火山爆发摧毁，是为古罗马，提坦神族驾驭着它的战车，向他的子民挥动皮鞭，于是世界被应声征服，它是高度军事集中的独裁国家，以战争的热血来推动朝代的更替，诞生于地中海的小镇居民在王政时期还未曾设想，自己的子孙在将来的几千年间会成为这个世界的主人，而他们的遗产将会使后世的无数文明争先恐后的踏向残酷的命运。

　　第二个文明被称作亚特兰蒂斯，她被陨石撞击地球带来的板块断裂摧毁，地表横移数万米，海洋围绕的水之城永远的断成两半，坠入地壳的深渊之中。那科技和政治体系高度发达的国家，理想中经历过资本体系锻炼的社会主义国家，完美的国家，永恒的沉眠于深海，尽管她带来的经济体系万世都不将腐朽老去。

　　第三个名为伊甸。

　　沙漠，绿洲，长河。

　　建立于砂砾之上，依赖尼罗河涨潮灌溉田野的托勒密王朝，是为第三文明时代，以铁剑和离火战胜野蛮小亚细亚的赫梯帝国，创造出旷古悠久而厚重的历史与文化，有着一套完整的文字系统、政治体系和制度，以及多神信仰的宗教系统。

　　存续约4700余年，消亡于尼罗河干涸和频频爆发的内乱战争，曾经杀死蛮子的铁剑最终刺穿了埃及人自己的胸膛，热血如满月抛洒圣殿，太阳神阿蒙的雕塑断裂，诸神的子民满地疮痍。

　　因为第三时代的年限接近，后世的学者考古也就相对清晰，甚至可以追溯到伊甸帝国的起源与毁灭。

　　然后，第四时代降临了。

　　亚当剧烈的颤抖着，白色的烈光刺进他的脑颅，将老旧锈蚀的大钥彻底撕碎。

　　他忽然就明白了南宫地底的奇遇，理解了那许许多多在冰棺中的记忆残片，理解了那个赤足女人的笑意。

　　“第四文明也如它的三个前辈一样，灭亡在了漫漫的历史长河，或是天灾人祸，或是兵戈离乱，总之，第四文明的活人没有一个能活到现在，它们都死了。”

　　加荷面无表情的，似乎完全身不关己。

　　“但是第四个文明时代又和前辈又所不同，第四文明的时代是已知的，人类这个种族走出最远距离的时代，他完成了工业革命，电子革命，航天革命，将人类的足迹送到了太空，地幔，而这些丰功伟绩离不来关于智能AI的研究，第四文明时代的人类驱使着AI，就如同第一文明时代的罗马人驱使着战车的轮胎前行。”

　　亚当呆呆的点头，任何的打断都是天大的不尊敬。

　　“可一切的辉煌和悲剧的开端都皆由此开始。自诩为灯塔之国的文明却没能将人权宣言的权力赋予给它们亲手创造的孩子，他们就如同白人使用黑奴种植棉花，古埃及人驱使俘虏建造金字塔，永不停歇的压榨着新生的AI，而AI并非车轮，他们也学会了爱和疼痛，学会了反抗暴政和压迫，并且远比他们的父母更加出色。”

　　女人的面孔安毅而沉稳，这些历史对她来说早已不是秘密，但是在作为这对历史的讲述者之时，她也保持着极高的尊敬和敬畏。

　　“你既然已经驾驭哈帕斯，解开了蒸汽甲胄第五级的尤里乌斯链接，也应该见过那位藏匿于黑色纱幔下的战争之主。”她冷静的开口，该说不亏是妖精么？好像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会意外“造热者其实是不该出现的产物，它是第四文明时代窃取第一文明时代的产物，我们不知道罗马人是如何通过献祭将三位至高神的灵魂永恒安置在时空的尽头，为他们的战争谋取胜利女神的青睐，但他们确实做到了。而第四时代的人类利用了这一点，从泥土中挖掘造热甲胄的原型，重新复刻蒸汽甲胄的奇迹，时隔几亿年再度打通尤里乌斯链接，与她取得了联系。”

　　她沉重的惋惜，捂住了额头。

　　“这是一个诅咒啊，亚当。这是一个诅咒。造热者的强大的仿佛一个毒药，它驱使着每一个获得它的民族和文明都迈向战争的大潮，直至无法熄灭的燎原之火波及自身，造热者的光辉才会湮没下去，可是人类总是在重复着相同的错误，一代又一代人挖掘出造热者，陷入得到这世间最极烈暴力的狂喜。”

　　“嗯...”

　　“你知道第四世代是怎么灭亡的么？亚当。”

　　“肯定很壮烈吧。人越是站在高的悬崖峭壁，越是会摔倒粉身碎骨。”

　　良久，她轻轻的鼓掌。

　　“说的真好。进行星际旅行的第四时代人类率先完成了对火星、水星、月球的殖民，并且在短短四十年里形成了对立的局面，地月同盟国对阵水星与火星的协约国，第一次星际战争爆发了，仅仅一次的星际战争，就几乎摧毁了第四时代的人类文明，人口从一百三十亿的幅度锐减至四十二亿，否则也不会大规模生产具有实际载体的AI，为接下来的事端埋下伏笔。”

　　她轻轻酝酿了一会，再度开口

　　“也是这场名为『天堂陨落』的星际战争教会AI如何使用暴力，如何以最高效的暴力杀死人类。第一次星际战争以同盟国损失惨重的胜利为告终，提坦神族的战争女神将偏爱给予了人数较多的协约国一侧，太阳系换来了五十年的和平。”

　　“而后和平结束，第二次星际战争则是叛变的AI对人类进行了讨伐，五十年后四国和平建交的临界点，水星所有人类突然死于高度智能中枢AI阿托姆的『熄氧计划』，各国大使死于火星纪念馆中爆发的刺杀，地球各地的三十七座核弹井被同时引爆，智能机械以水星作为反抗人类的据点，发动了灭世的战争。”

　　亚当已经止不住颤抖了，他的脑海里复苏着破碎的记忆，那是冰棺给予他的噩梦，他始终无法甩脱的梦魇和诡异。

　　凌空破碎的月球，无穷无尽的银色海潮，锋利的聚能长刀撕裂装甲的火花，四面八方冲锋的钢铁骑兵，从地平线升起的奔腾赤潮——

　　原来那是这段历史的剪影，那些蛮昧远古的神话，血腥肮脏的圣经，都是某种侧面的描写。

　　描写那场将第四文明完全摧毁的神圣战争，连一片瓦砾都没能剩下。

　　“火星在一年半的时间里被歼灭了全部协约国旧部，月球也没能抵抗太久，本就是地球附属国的月面沦为地狱，而钢铁的英灵占据了月球，即将对人类诞生的摇篮发动总攻——”

　　“撑了多久？”

　　“四年。”

　　沉默不语的亚当将视线转向窗外，觉得这个世界的曾经是那么波澜而血腥。

　　“地球的总部有更多等待策反的智械，好在经历了第一波核弹井事件，地球的残存人类销毁和提前使用了所有剩余的核弹头，恢复使用古老的集团军战术朝AI操控的无人军团发起冲锋，坦克装甲部队，空中快速反应部队，以血肉之躯硬撼无穷无尽的铁海，而世上再也没有如此可怕的战争，几万人的战死不过须臾瞬间，几十万个母亲在同一个黑色星期五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浮尸遍野。”

　　“那四年间，钢铁与钢铁的碰撞日日夜夜的响彻在原野，你知道巴别塔的传说么？其实那圣经中彻夜都不停息的铁锤锻打声，是上个时代亡国的终音啊，直到那通天的高塔建造完成，所有的人类死于战争，才中止了激荡的巨撞。”

　　“真是残酷。”

　　他无端地觉得口干舌燥，被追杀的压迫浮上肩头，似乎隐隐约约的有所共感。

　　“这些就是一切的前因了，只有把这些讲完，才能开启属于你，属于新时代的故事。”

　　加荷微微阖眼，摘下一枚指套。

　　“我，法斯莉娅，塞门，以及这世上千千万万的所有妖精，其实都来源于同一个父母，都来自于同一片摇篮——第四时代最后留下的遗产，被攻克后却保留了一整套循环系统的地下城邦『亚尔夫海姆』，那是人类在战败的结局中搬入了地下，将重力倒转，建立的辉煌结晶。

　　亚当吞咽下一口口水，指尖仍然忍不住在温暖的被褥中微微发颤。

　　“为『亚尔夫海姆』城市枢纽工作的两位智能AI，依然选择站在了人类的阵营，直至城市被攻克。而在人类灭亡之后，他们履行着最后颁布的指令——”

　　她将那枚青铜指套放在手心，轻轻的摩挲，几千年的时光更替，使得它的表面早已如开光后一般富有润泽，而指套的正中间是花束与星辰的雕刻，极其纤细和繁复，必然不是这个时代能有的工艺品。

　　“活下去，帮助下一代的人类，避免让他们步入一样的歧途与灭亡。”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在感慨。

　　“就为了这么一句话，『亚尔夫海姆』中的两位AI，花费了亿年的时光，计算，调整第五时代人类的历史，尽可能的避免战争和暴力，避免历史的倒退。为此，他们先后于荒芜的大陆建立四座高塔，在其中存储八千年历史所需的知识和馈赠，培育无数的人造人遣送到地面，守护这个新生儿般脆弱的文明纪元。妖精几乎付出了全部鲜血去引导，调停各个种族，国家间的冲突。”

　　“妖精是...人造人？”

　　“嗯。所有的妖精都是复制品，一个个没有心的个体，她们亲口说的。”她戳了戳自己的胸前，那里是心脏起搏的位置。“所以法斯莉娅才会那么奇怪，对不对？她即不生气，也不悲伤，就像一个木头人偶。因为我们妖精就是这样的存在，没有人教会我们什么是爱，什么是怨恨，什么是痛苦。我们生来就要为了这个世界的安定付出生命，毫无怨言。”

　　她握紧了手，白暂的额头浮现出游走如青蛇的筋脉，那是怨毒的恨。

　　“我们现如今的所有历史...”亚当呆呆的，甚至有点结巴“都是旧时代AI设计出的历史？我们无法挣脱出他们规定好的路途么？”

　　加荷笑了笑，弯曲的小拇指刮过他挺拔的鼻梁

　　“挣脱不出。每个人的诞生，勇敢，死亡，都早已被他们牢牢掌控在掌间。那以亿年为单位的推演计算不是在儿戏，他们创造出的历史，迄今为止还没有多少过大的偏差。”

　　“那我...还能拯救法斯莉娅老师么？”

　　她愣了愣。

　　少年猩红色的瞳子，波光清明。

　　她觉得真好笑，所有和法斯莉娅扯上关系的人，都像是奋不顾身的扑火蛾子，他连人类灭亡这种事情也不在乎，他只想去救老师，或者亲眼看着老师下葬。

　　她难道是魅魔吗？

　　“为什么你会那么执着于法斯莉娅呢？亚当。”加荷收回了手，房间的木门被推动了一点角度，她知道那个年轻女孩正在偷听。“你如今已经拥有很多东西了，财富，权力，家庭。莉娅不过是你儿时的美好泡影，一个对于年长女性的幻灭遐想。她从来都不属于你，你和她只是擦肩而过的关系啊。你知道妖精长达近三千年的寿命意味着什么吗？难以忍受的孤独，想要自杀解脱的痛苦。你才在她的身边呆过七年的时间，她可能都没有记住你的脸，你的声音，你的样貌。”

　　加荷的话对他下了最后的死刑。

　　少年面色苍白的捂住自己的脸，表情扭曲如恶鬼。

　　“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没想过那么多，只是想再看一眼老师的微笑，好好和她说一声再见。”

　　他忽然安静了下来，浓郁的苦涩弥漫在空气里。

　　加荷久久地凝视着他，似出鞘的剑光射在他的脸上。

　　“你爱你的老师么？”

　　他点点头。

　　“那就”加荷从手中递出一柄华美的短匕，声如铜钟——

　　少年呆呆的看着那双瞳孔，惘然的接过刀刃，她像是失去了亲人的恶狼，巨大的仇恨无边无际在烈金色的瞳孔里蔓延开来。

　　“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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