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道

　　但是，人群暂时都没有离去，他们对眼前这个坐在湖边的满头白发神情沮丧的羸弱之人有些好奇。好奇的眼神里又掺杂着可怜和悲悯。这其实是个不要砍杀就会自行灭亡的人。刀斧是用来砍向刚硬强梁之人的，像这样弱不禁风的人，根本就不值得用刀用斧。那样做，只会让刀斧颜面尽失。要知道，刀斧也是有尊严的。如果溅不出血腥，那刀斧的面子何在？
　　在人群悲悯目光注视下的梅冰卿闭目静坐，沉然不动。
　　如果死亡可以逃避疼痛，那没有比死亡更适合此刻的他。
　　柳枝拂过他的脸庞，他动心地大叫一声：“柳晓儿！”
　　然后，猛地仰头，一口血喷涌而出，冲上去又落下来，像漫天的碎花瓣。
　　人群发出惊骇，迅速退避。雁留君闭眼摇头，挥手示意人群，让他们散去。
　　他们走了，消失在镜练湖的雾霭里。与他们来时一样，迅疾而神秘。
　　“梅君，我们走吧！我带你回长岭洞府！”雁留君蹲下身来，正面看向梅冰卿，满眼疼惜。
　　梅冰卿双眉紧锁，努力克制着痛楚。半晌，才道：“我要在这儿等她！我要问问她，那戏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一唱世界都活了；为什么，我一唱世界就死了。”
　　雁留君道：“世界并没有死！”
　　梅冰卿道：“那是因为我从没有完整地唱过一次！就算我不想，可如果、万一我又唱了呢？要知道，我可能会在梦中唱出来！我之所以无论是醒着还是梦着都唱不完整，那是因为，她唱时我从没好好听过。记得，初次听她在台上唱时，我嫌聒噪，是捂了耳朵的。如果我当时听得认真，把那戏文全记住了呢，那现在我就能全部唱出来，然后毁掉整个世界！”
　　雁留君听后，也有些心悸，道：“那从现在开始，我们把那戏文忘掉，全忘掉！”
　　梅冰卿道：“雁留君，你说我等的那个人是不是就是柳晓儿？”
　　“这个是天机，难以揣测！”
　　“天机？什么是天机？我们的命运就要被它操控么？”
　　“我们身不由己！”
　　“不！是我身不由己！”
　　“梅君，你什么意思？”
　　“你掌握着关于我的秘密，却一直讳莫如深，从不向我透露半分，对吧？其实，我的一切全在你的预料之中，对吗？”
　　梅冰卿的话令雁留君有些措手不及。不由大窘。想要解释，却被梅冰卿伸手阻止。他全身没什么力气，唯独这只手，做出阻止的动作时坚决有力。
　　“我不想探听你所谓的天机是什么，我也不想被你那所谓的天机所操控。我只想做回我自己！”说完，纵身一跳，跃入湖中。
　　雁留君大骇，正要跳湖去拉，却被一股强力反推上岸，再一看，发现湖面迅速冰冻，就像早有人准备了一个大盖子一样，瞬时覆盖住了整个水面。
　　风平湖静，雾气散去，一轮太阳，白晃晃地挂在当空，照得湖面如巨大镜面，反射出耀目亮光。
　　雁留君遮挡着双眼，既不敢直视太阳，也不敢直视湖面。
　　柳晓儿埋身山洞，梅冰卿葬身水底，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令雁留君有些恍神。
　　他本来还想去找梅冰卿的，但见湖面冰封，似有天意，也不敢违拗，于是，只好离开镜练湖。
　　半路上遇到舍郎，二人又纠缠着干了一架。很快，雁留君败下阵来。
　　“真想抽死你！”占据上风的舍郎单手抓住他的衣领，伸出另一只手，高高扬着，似乎要猛劈下来。
　　躺在地上的雁留君索性闭了眼，道：“抽吧！”
　　舍郎终究不忍，松了衣领，撤回拳头，痛苦地皱了皱眉，闭眼问道：“那一夜，你为何没来？”
　　雁留君吁了口气，没说话。
　　舍郎忆起往事，不由落泪，抽噎着，嘴唇搐动着，痛苦万分。
　　“我那么爱你！你不来也就罢了，可为何还要给我下咒？”舍郎道。
　　“对不起！是我负了你！”雁留君道。
　　“一千年，你整整用那个咒语压了我一千年！你的心怎么那么狠？”舍郎的眼里充满哀怨。
　　“我没办法！”雁留君眸子里闪出泪光，“我必须在你和她之间做出选择！”
　　“呵呵，你终于肯说真话了！我要的就是这句真话！所以，所以，你就用那样绝情的方式让我万劫不复？”舍郎道。
　　“我爱你，曾经因为爱你而奋不顾身，所以，在我深爱她的时候，也会因为爱她而奋不顾你！”雁留君道。
　　舍郎听了这话后，浑身颤抖，脑子混沌，苦不自胜。
　　“我能理解，因为我爱过；但我不能接受，也因为我爱过。——现在，她是不是也来到了这个世上？”舍郎问。
　　“我爱她，为了她，我抛弃了你，可她并不爱我。在我们的新婚之夜，她用一根柳条上吊自杀了！”雁留君淡淡地说着，掩藏着内心巨大的痛苦。
　　“哈哈哈哈！那也算是报应了！可是，我怎么就高兴不起来呢？按说，我应该很高兴，应该幸灾乐祸的呀！”舍郎道。
　　“你是该笑！”
　　“可是我笑不出来！是不是因为我是蛇，是冷血动物？”
　　“如果你爱过，你就不冷血！”
　　“爱过又怎样？还不是被你杀得片甲不留！如果不爱你，说不定，我就不会被压在柳叶山庄的后山洞里一千年！如果不是柳晓儿唱戏唤醒了我，我还不知要经历多久才能重回世间——雁留君，你真狠啊！你真狠！人都说大雁多情，可在我看来，你比我这条蛇还冷血！你真的冷，冷得让人心寒！”舍郎道。
　　“可是，我们都是男人！那种爱能长久么？”雁留君道。
　　“我们爱都爱了，你还顾虑长不长久？你想长久就长久，你想长情就长情，你想绝情就绝情，还不都是由你说了算么？可是，也不全都是由你说了算，能由你说了算的事，往往都与我爱你有关。你新婚妻子的死，好像由不得你啊！”舍郎说轻落重地，眸子里终于闪烁出了幸灾乐祸的光芒。
　　舍郎见雁留君有些痛苦，不由又说道：“你爱她可以舍弃我的性命，她不爱你也同样可以舍弃她的性命，这说明什么？说明爱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从不会考虑别人！如果我没猜错，她一定心中有人，她爱的是别人，而不是你！哈哈，看你的样子，我就知道，你也被她伤透心了，一定是的！你爱的的人不爱你，宁愿死去，也不愿和你在一起，可见，她有多么地恨你怨你！又或者，她是有多么地爱她的心上人！”
　　雁留君没有说话。因为，全被他说对了。
　　舍郎道：“你能转世来此，也一定是因为她也来了吧！”
　　雁留君不置可否。舍郎伸手拖他起来，手相触的瞬间，心内还是动了动。
　　“如果没有猜错。她应该就是柳晓儿！”舍郎看着雁留君的眼睛道。他看到他的眼睛闪了闪，没有否定的意思。
　　他不由大笑起来，转身道：“她前世是我的情敌。我是因为她而失去你的爱，又是因为她而被你下了咒语被压山洞千年。今生，她倒成了我的救命恩人。而且，还成了我最爱的女人，你说，这奇不奇怪？”
　　“你爱柳晓儿？”雁留君惊恐道。
　　“谁说我不能爱柳晓儿？你爱得，我就爱不得？前世我爱你，今生我爱她，爱上我的情敌，有什么不可以吗？”舍郎道，眉头微微有些得意。显然，他没有假装。爱就是爱。
　　“不！你不能爱她！她是我的！”雁留君愤而出声，几近咆哮。
　　“告诉你，她前世不属于你，今生也不属于。所以，我前生受你的虐，今生你就受她的虐吧！再说了，她不是死了吗？死了，她又死了，看来，你真是可怜啊，生生世世都得接受她死都不爱你的事实！”舍郎道。
　　雁留君突然想起柳晓儿的确是不见了，生死未卜，不由伤心欲绝，肝胆俱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