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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神迷
雨后江边水汽朦胧,一股潮湿又粘腻的暖风掠窗而过,带来一阵扑鼻的花香。
不远处是那条徐徐流淌的大江,这江水澄澈,涌动不息,它向东南而去,被春山一分为二,横隔天堑,永不中断。
孟黎捧着几张被水泡湿了的纸,站在窗边,她无奈地笑了一下:“对不起,已经看不清字迹了。”
李司南坐在云栖像前的蒲团上,静静地望着那尊神像,答道:“或许是上天不想让我看到。”
孟黎托着自己那条受伤的肩膀,走到李司南的身边,把那几张信纸放到了她的腿旁。
李司南低下头,静静地望着那封她存了许久的信。
“鹊儿……”李司南低声念道。
这是模糊的信纸上唯一可以辨认出的两个字,“鹊儿”,一个出现在李司南梦中,又无声消失的两个字,看着那独属于原奉的笔锋,李司南漠然垂泪。
“殿下,你回去吧,下面的路得我一人走了。”孟黎轻声道。
李司南笑了笑,认真地收好了这几张纸:“南疆凶险,小孟将军要小心。”
“殿下也一样,”孟黎道,“那一晚,影卫司的人看到了你帮我,他们一定会怀疑的。”
“京梁就是一个漩涡,我在北境无路可走,在京梁,也一样无路可走。”李司南笑容惨淡,“如今只能期望云栖娘娘的保佑了。”
孟黎笑了:“殿下不是南疆人,难道就要因为这一次死里逃生,余生都笃信云栖娘娘了吗?”
李司南抬起头,深深地注视着云栖像,那是一个梳着双环望仙髻的年轻女子,身披羽衣,彩带飘摇。
李司南不由失神道:“三月三,南风渡,渡上人去再难觅。”
孟黎一愣:“殿下居然也听过我们南疆的民谣?”
李司南起身,虔诚地为云栖娘娘上了三炷香:“三月三,听说是个好日子。”
孟黎答道:“三月三巧女节,在我们南疆,是为大英雄云栖庆生的日子。在那一天,家家户户的女儿都会上溪边折枝削柳、凿木做笛,据说哪一位女儿做出的笛子音调最悠扬,来日嫁的人家就会更好。”
“还有这样的说法?”李司南奇道。
“都是从传说神话里来的故事罢了,哪有什么根据。家里的老人说,云栖娘娘的心上人是春山脚下的一棵梧桐,所以折枝削笛,便能求得爱情。”孟黎抱着胳膊,冷淡俊秀的脸上稍显不屑,“我自小就不和那些丫头们一起凑这种热闹,也从来不削木笛。”
李司南扬眉:“你就不怕云栖娘娘给你指一个破落户做夫婿?”
“若是云栖娘娘真是个这样秉性的神仙,那祂也不值得南疆百姓千万年来一直尊崇了。况且,我并不想做莫英。”孟黎淡淡道。
“莫英?”李司南以为自己听错了。
“莫英,”孟黎解释道,“瑶语中意为‘勇将的爱人’。”
李司南愣愣地坐着,她的眼前忽地出现了成片的莫英花,那花开在巫兰山谷中,火红、妖冶,像极了九重狱的裂口。
“莫英,莫英,赏赐给勇将的莫英,神圣的莫英……”李司南的耳边响起了阵阵吟唱,她意识朦胧、神思恍惚,眼前仿佛日月颠倒。
“殿下是从北境来的,应该知道长鹰原家发迹自南疆吧,第一代长鹰将军原启,就是前齐藩王原闻楚的儿子……”孟黎的声音也变得忽远忽近起来。
李司南喃喃道:“原启……”
“当年为他折柳削笛的女子就是南挝远近闻名的‘莫英’,在战事未起时,他们也曾是一双璧人……”
“莫英……”李司南睁大了双眼,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可神智却渐渐不受控制。
“可惜了,”孟黎叹道,“这不是个完满的故事。”
“她去哪儿了?”李司南追问,“那个‘莫英’去哪里了?”
孟黎摇头:“失踪了,前齐战乱,据说身怀六甲的她被拐到了北方,不知所踪。”
“不知所踪……”
李司南不由再次看向那座神像,神像的背后是一副绚丽的壁画,画上有古瑶羽人祈舞、百兽伏首,还有群峦山川、大江大河,而在壁画最中间的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
“这又是为什么?”李司南缓缓起身,走到神像的面前。
孟黎不解:“哪里?”
李司南抬手,指向那棵梧桐:“云栖娘娘兼济山川江河、湖泊瀑布,可为什么中间画的是一棵梧桐树?”
孟黎皱起眉,仔细回想了片刻:“似乎从我记事起,娘娘神像后的壁画中间都是这么一棵梧桐树,树育群鸟,向来都是我们南疆繁盛的象征,哪有什么多余的原因?”
李司南颇有些失望,她低声道:“我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棵树,是在梦里,还是在……”
啪嗒一声,方才她敬上的三炷香骤然折断,香灰落了一地。
李司南一惊,不禁后退了一步。
“不必恐慌,”这时,女道士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她缓步上前,扶起香炉,清扫香灰,“这是娘娘听到了你们的凡音。”
李司南瞳孔猛缩,痴痴地站着。
此时天还未亮,庙中烛影摇曳,神像立在当中,仿佛真要随着晃动的火光而重获新生,那像后的壁画影影绰绰,犹如千万年前南疆古瑶羽人复活于此,将万世之歌传唱至今。
“一只小鹊鸟罢了,为什么要学人的七情六欲呢?”
“天光破晓于尘埃,永昼凋零于浮萍。晨花衰败于朝露,暗星湮灭于余影……”
“鹊儿……”
虚无缥缈的声音再次响起,炸得李司南眼前忽明忽暗,她心跳如雷,后背泛起层层冷汗。
“殿下?”孟黎叫道。
李司南一把抓住孟黎的手,她双目赤红,脸色惨白:“我是谁?”
“什么?”孟黎疑惑。
“不要让火烧起来,”李司南跌坐在地,失声抽噎道,“不要让火烧起来,不要让火烧起来!”
“殿下……”
孟黎正想起身去叫那女道士,可谁知一阵风刮过,庙中火烛尽数熄灭。突然,一声锐响惊起,寒光闪过,一道金钩打入堂前。
“小心!”孟黎猛地推开李司南,向后一跃。
下一刻,数个影卫破窗而入,几十道千金线在庙中纵横。神像轰然倒塌,云栖拿在手中的木笛悄然落在了李司南身边。
“保护殿下!”苏戎高声喊道。
一个女影卫箭步上前,一把扛起李司南,李司南却不知发了什么狠,抬手一掌劈在了那影卫脖筋上。
“谁敢过来?”李司南摇晃着起身,捡起了那支木笛。
苏戎举目看去,心中又惊又怕。此时的广宁公主面目狰狞、披头散发,额角青筋迸出,犹如神魔附体。
就趁着这片刻功夫,孟黎已撂倒三人,她轻盈一跳,落在了窗棱上。
“苏副使,带着殿下回去吧。”孟黎一拱手,“后会有期。”
说完,她翻身一跃,消失在了将亮未亮的晨暮下。
随后,咕咚一声,李司南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此时,夷中刺史府。
李庆渊坐在正堂上,手里晃着一把折扇,刺史何辕正诚惶诚恐地立在一旁,额头上直冒冷汗。
“何刺史,你说要是公主死在了你的地界儿上,这事该怎么定啊?”李庆渊调笑道。
何辕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郡王,臣只是一方父母官,臣不敢奢求什么,只希望能留住一家老小的性命。”
“性命?”李庆渊嘶了一声,“这好办,毕竟陛下仁慈,不会诛你九族。”
“郡王!”何辕听到这话,只得含泪高呼。
李庆渊玩够了,笑道:“起来吧,和你开玩笑的。”
何辕不敢站,继续跪着道:“郡王,臣忠心耿耿,一心向着陛下,向着……”
“行了,”李庆渊拿折扇敲了敲何辕的脑袋,“这天下谁不说一句忠心耿耿呢?连孟氏反贼都能自称为皇帝清君侧,何况是你?”
“这……”何辕咽了口唾沫。
李庆渊眼珠一转:“何刺史,本王问你,若是你真的留住了自己一条命,将来南疆孟氏要你归顺,你是听朝廷的,还是听孟家人的?”
“当然是朝廷,当然,当然是陛下!”何辕不假思索道。
李庆渊满意一笑:“何刺史最好说到做到。”
“一定,一定。”何辕磕头如捣蒜。
这时,刺史府外一阵哄闹,不一会,苏戎带着人上了正堂。
“郡王,”苏戎行礼道,“属下已带回广宁公主,但不幸没能擒得反贼。”
“哦?”李庆渊不动声色,“公主在何处?”
“月枫、月杏已带着殿下去了后屋,殿下受了伤,发着高烧,还昏迷不醒,属下已遣人去请郎中了。”苏戎答道。
“请,请最好的郎中!”何辕生怕广宁公主出什么大事,急忙大喊道,“城南徐家,世代行医,去请徐郎中!”
苏戎一拱手,转身阔步出门。
李庆渊玩味一笑,拍了拍何辕的肩膀:“走了,和我瞧瞧公主殿下去。”
李司南时昏时醒,昏时无梦,醒时也不清醒,骤而还会胡言乱语。
苏戎手下的一对姐妹影卫月枫、月杏合力也按不住疯癫的李司南,最后只得用绳索捆在床上,才算安宁。
天亮时,郎中到了,几番上药施针后,李司南终于缓缓睡去,等在屏风后的何辕也因此松了口气。
郎中说,公主发疯多半是因为先前在云栖娘娘庙中包扎伤口时用了阿芙萝药石,不过所幸用的不多,待等三日之后,便会恢复正常。
城南徐家果真世代行医,李司南没出三天,便睁开了眼,这次醒来时,她只觉颈上的伤口疼得出奇,浑身如散架一般无力,头脑昏昏沉沉,而几日前的事都像是梦中奇遇,成了零散的片段。
当她挣扎着想要回忆时,唯一能想起来的,只有熊熊不灭的烈火和一棵树冠遮天的梧桐。
“那孟氏反贼声称给本公主下了蛊毒,你确定没有吗?”李司南坐在床边,扬声问道。
徐郎中摇头:“公主殿下如今气脉恢复,其中并无中了蛊毒的迹象,只是伤了许些日子,又服了阿芙萝药石,得好好静养。”
李司南放下袖笼,点了点头:“想必那孟贼也不敢轻易动我。”
站在屏风后的李庆渊听到这话,不由笑出了声:“广宁天真,那反贼心狠手辣,怎么就会对您手软呢?”
李司南淡淡一瞥那道映在屏风上的身影,故意随口胡诌道:“那个女疯子,时常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她才不是手软,她是得了疯病!”
“得了疯病?”李庆渊背着手一转身,从屏风走了出来,“就像本王的父亲一样?”
李司南顿时语塞:“你……”
“好了,不逗你了。”李庆渊不拘礼节,撩衣坐在了李司南的床上,“广宁身体好了,咱们就得赶紧回京,长公主殿下一直忧心你。”
李司南垂下眼帘,低声道:“是让姑祖母担心了。”
李庆渊笑了笑,抬手为李司南拨开碎发:“广宁,你不恨我吗?”
李司南迷茫:“我恨你做什么?”
李庆渊一扬眉,从腰间解下了影卫司令牌:“因为这个。”
那令牌陈旧,边角磨损得厉害,李司南一眼便认出,那是原怀宁曾随身佩戴的那块。
“这又怎么了?”李司南故作不解。
李庆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少顷,大笑道:“无事,无事,广宁不知,那便算了,今日就先好好休息吧。”
说完,李庆渊起身要走,可谁知他走至门边,又折返回来,复从怀里摸出一封浸了水的信。
“广宁,这是什么?”李庆渊问道。
李司南一怔,她想不起来了。
“鹊儿?”李庆渊啧了一声,“广宁随身带着的信,上面多数字迹都模糊了,这两个字倒是清楚。”
李司南屏住呼吸,脑中转得飞快,她想起来了,这是原奉寄来的信,她还没来得及看,便被大水冲去了全部痕迹。一封信而已,李司南想道,并不能说明什么。
“广宁想要吗?这是广宁的东西。”李庆渊笑得别有意味。
李司南手一僵,没有去接。
“怎么?广宁不想要吗?”李庆渊神秘兮兮地凑到李司南近前,压低了声音,“广宁,据本王辨认,这字迹似乎源自你的一位故人,广宁难道不打算留着做纪念吗?”
李司南眼光一闪,猛然起身,一把扣住了李庆渊的脖颈:“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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