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怎么还没演完

　　从“一瓯春”出来，阮峥跟瑞王爷在街上逛。

　　逛到天昏地暗，地老天荒。

　　能吃的东西尝遍，能买的东西买遍。小竹在后头扛着大包小包，瑞王爷扶着阮峥，她走快他就小心翼翼地护着，她走慢他就得十足耐心地等着。阮峥要吃什么他得提前剥开，不吃的东西全进了他的肚子。两叔侄仿佛土匪，横行霸道，扫荡了几条大街，吃到最后实在咽不下去，也走不动了。

　　瑞王爷终于被她折磨得败下阵来。

　　照他有闲心的时候，陪她逛到天亮都没问题。

　　但从茶馆出来，瑞王爷就一直在走神，想脱身去做什么，但被阮峥强行留下，无奈在街上当跟屁虫。逛到后头他接话都没心情接了。阮峥问什么都得不到回应，头一次见瑞王爷还有这么话少的时候，叹为观止。

　　每个人都有点说不出口的秘密，刨根问底容易伤感情。作为侄女，她非常善解人意，没再多嘴半句。倒是瑞王爷自己最后受不了，找个卖云吞的摊子坐下来，示意小竹把东西送回去，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摊牌架势。

　　“行吧行吧，你问你问。”瑞王爷个子高，一张桌子坐不下，腿支了出去。老板赔着笑绕了小半圈，给他们端上两大碗云吞，撒上绿油油的葱花，云吞在汤面下冒泡。两个人其实吃不下了，一晚上被小吃噎得够呛。

　　但瑞王爷胃口比较强悍，被鲜艳汤面勾起馋虫，还是动了筷子，喝了一大口汤。

　　阮峥取出筷子递给他，一点也不急，“什么都能问？”

　　瑞王爷接过筷子：“不能。”

　　阮峥：“为什么？”

　　瑞王爷面无表情：“云乔会杀了我的。”

　　阮峥斟酌了下，决定暂退一步，“那你说点能说的。”

　　瑞王爷搜肠刮肚想了半天，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他埋头咽下一大口云吞，觉得无论说什么自己都好像会死期将至，长叹一声，头疼得厉害，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眼：“没什么能说的，你还是别问了。”

　　阮峥倒吸一口凉气，意味深长地摸着下巴。

　　瑞王爷舀起一勺云吞，个头大，肉馅塞得满满当当。

　　“哎这个好吃，你来一口。”

　　阮峥手挡了一档：“我不吃。”

　　瑞王爷起身送过来，非得让她尝尝不可，劝道：“真的很好吃，和十几年前味道一样，是个老手艺的师傅做的。你尝尝就知道了。”

　　阮峥只能闻到香味，并不油腻，但她肚子饱。这岔开话题的手段不怎么高明，离瑞王爷以往插科打诨的水平太远，没能起到效果，反倒叫她好奇心拉到顶点，非问出个子丑寅卯不可。区区馄饨怎么堵得住她的嘴。

　　“有口水。”阮峥扭开脸避开怼上来的云吞，故意挑刺。

　　瑞王爷以为她嫌弃自己，无语至极：“我舀的是你那碗，用的新勺子！”

　　阮峥继续摸着下巴，脑子飞快运转，眼不能见心思更加活络，光靠蛛丝马迹也能解读出一大堆：“十几年前你吃过这摊子，你来过姑苏，你肯定不是一个人吃的，有个人带你来，你也是这样喂他吃的吗？”

　　瑞王爷目瞪口呆：“……”

　　阮峥继续道：“你喂他用你自己的勺子？”

　　瑞王爷放下勺子坐下来，被她整的没话说，抓住脑袋：“我真是疯了。”

　　两人就这样对峙，他不说，阮峥只能靠猜，越猜越离谱，有的猜中有的没猜中。其中几样跟现实完美吻合，准得让人心惊肉跳。每一个都像暴雷响在头顶，未免她继续往下踩雷，瑞王爷最后生无可恋，决定放弃挣扎。

　　“行，你问吧，快点问，我的时间可能不多了。”他仰头望天，呼出一口热气。胃里挤满了滚烫的云吞，心却不由自主开始变凉。

　　阮峥目的达成，闲话不多说，直接切入正题。：“你们在哪认识的？”

　　瑞王爷：“涿鹿。”

　　阮峥：“怎么认识的？”

　　瑞王爷：“拍卖会。”

　　阮峥：“然后呢？”

　　瑞王爷：“然后我们就结了梁子。”

　　阮峥：“过程呢？”

　　“过程非常复杂。”

　　“不想说是吧，”阮峥立起身，被他这个态度刺激到了，“我回茶馆一趟，你慢慢吃。”话没说完，被瑞王爷双手托住，按着坐下。今晚两个人杠到底了，不说明白谁也没有好日子过。瑞王爷彻底佛了，心道自己命里有此一劫，躲不过去了。

　　“我说我说我说……”

　　关于他跟云乔怎么认识的。

　　说起来其实不复杂。

　　那年花灯节，逐鹿有一场举世闻名的拍卖会。

　　拍卖会吸引大周无数猎奇人士造访。连着七天七夜，城中鱼龙混杂，街上人山人海，一入夜火树银花，热闹纷呈，到处可见携美夜游春湖的公子哥，倚栏卖笑的姑娘们成为亮丽风景。她们抹着艳丽的妆，红裙粉衫裹着玲珑身段，争相往楼下探看，一笑春风动，白手腕轻轻缠弄，欲拒还迎似的扔下一块香怕，便能砸出一段风流佳话。

　　瑞王爷正好从楼下过，他是个自恋惯了的人，理所当然以为大家在瞧自己，心中得意非常。既是欢喜又是忧愁，喜的是自己贵气外露，白龙鱼服也掩盖不住那份英武之气，步子迈得风流倜傥，摇着扇子便能扰动一众芳心。而那几分无奈，则留给刚从酒楼出来，听到的传闻，关于昭文郡主几年前难产去世。

　　天下第一美人，第二美人，全部香消玉殒。

　　他一个人酒喝得郁闷，总觉得自己时运不济，生得晚了些，否则以自己的相貌气质，怎么着也得跟绝世美人站在一块才般配。

　　香帕子卷着风，从天而落。

　　必然是某种预兆。

　　瑞王爷正想要抓住，珍稀上苍给自己赐下的缘分。那帕子却擦着头顶往后飞，也许是风在作祟，又或者那只帕子不是飞向他的。他转过身，听到楼上传来成串的笑，姑娘们扶着栏杆乐得花枝乱颤，全部羞红了脸，顾盼神飞的美眸却定另一人身上。他的身后，还有一个游人，是位年轻的公子。

　　帕子兜头盖在那公子的脸上，止住了他的脚步。

　　公子只是路过，随便看看，并没有注意到楼上。被盖住的一瞬间根本来不及防备，他当场停住脚，周围人全看过来，后头跟着的老仆扑哧笑了，忙不迭给自己公子取下来，忍俊不禁：“少爷，您当心点。”说完把帕子放公子手里，好像给他张罗一段姻缘。

　　公子握着帕子，莫名其妙，往楼上投去一瞥。

　　姑娘们齐齐被点中穴位，大气都不敢出，脸红得像润了朱砂，眼睛汪成水，水光中只倒映出一个人的身形，街上来来往往的背影在那瞬间虚化成陪衬，天上星月人间灯火，自此褪色，失去灵秀，万里风云涌动，臣服在一个人的脚下。

　　云乔让老仆把帕子还回去，离开却姑娘们的心都带走了。这个夜晚再没有星星，楼上只留下一具具空壳。瑞王爷傻站在街上，变成了人人都得绕道的一尊障碍。云乔并不知道他是谁，绕过去，忽然被拦了一下。瑞王爷当时脑子一抽，望着自己的手，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抬起来。

　　少年云乔看着这个奇奇怪怪的人，露出询问眼神，意思是问有何贵干。

　　瑞王爷瞥见他袖中拜帖，急中生智：“你是去拍卖会吗？”

　　云乔有点意外：“阁下怎么知道？”

　　瑞王爷：“我猜的。”

　　云乔点点头，等待他的下文，不晓得他为何拦自己。

　　瑞王爷随口编了一个理由：“我也去，就是不认识路，”

　　云乔看了看老仆，道：“我们初来乍到，也不认识路。”

　　“哦我想起来了，”瑞王爷一拍脑袋，仿佛记忆原地复活，麻溜改了口，“我刚刚好像听见有人说在那边，要不你们跟着我？我来带路。”

　　云乔：“……”

　　两人结伴同行，去拍卖会的路上少不得闲聊。

　　瑞王爷自称是巨贾之子，家里做生意的，卖的瓷器。云乔说倒是巧，家父也是经营茶叶的生意人。瑞王爷哈哈大笑，说那咱们俩可真是有缘分。云乔客气礼貌，并不喜欢与人交结，也不喜欢撒谎，说话点到为止，聊了几句便不再多言。瑞王爷眉飞色舞说了一路拍卖会的藏品，样样说得出门道来。

　　他四处云游爱听故事，也喜欢编故事，关于拍卖会的事道听途说个七七八八，自己添油加醋，便能衍生出一大段曲折离奇的话本来。

　　一切都是为了话本储备，结果凑巧派上用场，遇到第一个听众。

　　瑞王爷讲得兴致勃勃。

　　云乔沉默地听着，听到那组编钟时才出声，问了一句：“是全的吗？”

　　瑞王爷一听知道他对这个感兴趣，打开了话匣子，忙道：“是全的，据说是献王的藏品，在一次宴会上，属下进奉给能歌善舞的献王夫人的。夫人见之心悦，终日紧锁的眉头终于笑逐颜开。献王大喜过望，命人将这组编钟放在寝宫中，行鱼水之欢时，乐人隔着纱幔奏曲，能起到催情作用，曲意浑然天成。”

　　讲到这，跟在后头的老仆听不下去了。

　　老仆脸一红，剧烈咳嗽起来。

　　瑞王爷古道热肠，被中途打断，回过头关心他老人家：“您怎么了，要不要歇会。”

　　老仆不晓得这个登徒子从何而来，张口就在胡说八道。他受云老爷嘱托，一定看紧少爷，别出什么岔子。岔子自然包括被人带坏这一条。油嘴滑舌之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因此他心生不忿，朝瑞王爷翻了个白眼，转向自家公子：“少爷，咱们到了。”

　　云乔抬眼，正瞧见拍卖会三个大字。

　　“有劳阁下引路，就此别过。”云乔朝瑞王爷拱手一拜，谢他为自己带路。

　　瑞王爷没有拜帖，进不去拍卖会，眼看云乔要转身，忙拉住他袖子：“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相逢即是缘，日后没准能做朋友。我叫阮居安，从长安来，居安思危的居安，你叫什么？”他眼神真挚，像条摇尾的哈巴狗。

　　云乔觉得他有些过分热络，将自己的袖子扯出来，简短道：“在下乔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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